小西关,会芳里。
门口的吵闹声仍然没有停歇。
老六、老七和韩心远,领着两个胡子,跟门外站岗的士兵,大声争论。
关伟也是老油条,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别看动静闹得挺大,可嘴里头干净,半个脏字儿也挑不出来。
端的是扯着嗓门说软话。
官兵横枪格挡众人,关伟也不推搡,只是揉了揉冻僵的脸,高声辩解:“军爷,这‘会芳里’是我自家干姐开的店面,咱哥几個大老远跑过来,无非就是想讨两碗酒,暖和暖和,这大冷的天儿,你们两位在这也是灌风,不如互相行个方便,大伙儿都喝一口,完了咱们赶路,你们继续站岗,这不挺好么!”
官兵抬手哄人:“赶紧走,赶紧走,别赖在这磨牙!”
关伟装傻充愣,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军爷,这店里是不是出啥事儿了?谁的调令呀?难不成……是哪位大官在里头呢?”
“啧!废什么话!是谁的调令,关你屁事,轮得着你问么!”
两个官兵不耐烦,至于为什么要在这站岗,他们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
这俩人同样不想把事情闹大。
出力,又不能用力过猛。
今晚这趟差事,本来就是出于王延宗的人情,而非军令,要是真惊动了街坊四邻,上面肯定要责问下来。
到时候怎么说?
俩人夹在当间,既不能出卖小领导,又不能诓骗大领导,同时还得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以免背锅——人情世故,怎一个“难”字了得?
两个官兵位卑职小,倒也不是傻子,其间的种种利害,心里也跟明镜一般。
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收敛火气,不愿为难关伟等人,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挨过了今晚,其他一切,概与自己无关。
因此,这才留下了争论的余地。
两边站在寒风里头,彼此又白话了几句,台阶上,“会芳里”的大门突然开了。
却见大茶壶福龙,带着几个值夜看场的崽子,急匆匆赶过来,询问缘由状况。
“哟!六哥、七哥,心远也在呐!你瞅瞅,你瞅瞅,这是咋回事儿啊?”
另几个崽子看见韩心远,也纷纷叫了声“远哥”。
福龙整日里端茶送水,甭管本性如何,明面上,永远都是个老好人,看见两边争执不下,立马碎步下了台阶,赔笑劝解道:“军爷,误会了,误会了,这都是自己人呐!”
其中一个官兵斜眼问:“你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你要让我腆脸高攀一句,这都是异姓兄弟,跟一家人没两样。”
关伟接过话茬儿:“怎么样,军爷,没骗你吧?咱们都是老熟人,福龙,还愣着干啥,给哥几个整碗酒啊,都要冻成狗了,来来来,两位军爷也一起,都算我账上。”
“去去去,站那,别动,谁他妈差你一碗酒钱啊?”另一个官兵仍然不肯通融,“认识归认识,规矩是规矩,还是那句话,不能进!我也懒得抓你们,赶紧麻溜滚犊子!”
关伟等人还要去争,斜前方余光一扫,却见江小道领着赵国砚、钟遇山和李正三人,正朝这边走来,心下明白,抓捕计划业已成功,便忽地不再执拗了。
两个官兵回过身,见另有人走来,眉头先是一皱,等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僵硬的脸又瞬间松弛下来。
“嗬!兄弟,是你啊!”
江小道也认出了两人,惊诧之余,便一边抱拳,一边快步走过来。
“原来是两位军爷,真巧啊,竟然在这又碰见了,你们这是——出来玩玩儿?”
“没有,没有!嗐!也说不明白,就在这站岗,碰见点事儿。”
江小道佯装不解,便细细问了一遍其中的缘由。
他这边,跟两个巡防营官兵谈笑风生,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可余下几人,却倍感意外。
关伟见状,干愣了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嗓音,却问:“老七,小道这小子,啥时候跟巡防营整上关系了?”
宫保南同样一脸困惑,摇了摇头:“不知道。”
“嘶!”关伟点头称赞,“怪不得,咱们在法轮寺弄那么大的动静,结果屁事儿没有,报纸上的新闻都帮着遮遮掩掩,原来是这小子,早就铺好路了呀!”
“你觉得是他铺的?”宫保南问。
“那不然呢?”关伟反问,“还能是你?”
江小道听罢两个官兵的说辞,演完了戏,便笑着赔罪道:“军爷,实不相瞒,这两位是我六叔、七叔,剩下几个,是我兄弟,一个个都是酒腻子,喝点逼酒,就爱起高调,非要来这讨酒,我正好过来叫他们回去呢!”
两个官兵收了枪,荷在肩上,微微点头,说:“哦,是这么回事儿啊!不过——”
“放心,放心!”江小道立马抬手打断,“当差有当差的难处,既然咱们都认识,那我就更不能蹬鼻子上脸,让两位为难了。大冷的天儿,都不容易,出来时,着急忙慌的,一点意思,少了点,两位多担待吧!要不——这事儿,就算拉倒了?”
两个官兵巴不得就此拉倒,忙笑着说:“哎呀,兄弟,太客气了,这才没几天的功夫。”
“嗐!没什么,谁让我这俩叔不懂事儿呢!要不这样,咱们也不进去了。福龙——”江小道转而喊道,“去屋里拿两坛酒,咱搁外头整两口就拉倒吧。六叔、七叔,行不?”
关伟拉下老脸,冷声说:“行,你小子,太他妈懂事儿了!”
福龙闻言,连忙带着崽子,进屋拿酒,片刻功夫,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海碗,一溜地摆在地上,也不顾什么风沙,只管将烈酒倒在碗里。
众人拇指、中指把碗,食指勾在碗沿儿上,在这夜幕寒风里,粗犷着痛饮一番,抹一把下颌上的残酒,胸前一线,渐渐绽出暖意,彼此间哈哈一笑,方才有点摩擦、争吵,便跟那地上的积雪一样,该化的,也就化了。
喝完了酒,江小道把海碗递回去。
大茶壶福龙挑起大拇哥,低声夸他:“小少爷,真行啊!”
江小道笑了笑:“你说酒量?”
福龙小心码着海碗,笑道:“酒量行,办事也行,都行,都行!”
江小道美了,便回身下了台阶,冲两个官兵抱拳:“给两位军爷添麻烦了,我们几个,也不多打扰,这就走了!”
两个官兵急忙上前一步,抬手叫住,却说:“哎,等等,兄弟,三番两回见着,咱们也算有缘,要不,互相留个名,日后咱们也算认识。”
江小道点点头:“那我就——高攀一下?”
“嗐!什么话,兄弟太客气了!”眯缝眼的官兵说,“在下高振起!”
牙不齐的官兵接过话头:“在下任鹏飞!”
高振起、任鹏飞,都是绝好的名字!
江小道有点露怯,思忖了片刻,却是抱拳说道:“老弟江连横,以后,还请两位老哥,多多照应!”
这一番互相介绍下来,其余几人看在眼里,心里便愈发困惑起来。
大茶壶福龙、“会芳里”看场的崽子、赵国砚、韩心远、钟遇山、李正,甚至关伟和宫保南,彼此面面相觑,渐渐觉出小道的崛起。
认识几个巡防营官兵,倒没什么,常在道上混的,谁还没几个熟人?
可人脉归人脉,未必就能成交情。
拿钱送礼,给尽了甜头、好处,该点头哈腰,还是得点头哈腰;该受冷眼,还是得受冷眼。
正因如此,这几人才觉得不可思议——巡防营的官兵,何以对江小道如此客气?
难不成,只是因为钱?
其实,这事儿也是分人,并非必然。
高振起和任鹏飞这两个官兵,眼下虽然位卑职小,可时方才,在站岗的时候,从他们俩对站岗这份差事的利害见解,就能看出都是人精。
知道该什么时候抖威风,而不被责难;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避祸求全。
这种人,又怎么会长久屈居于站岗放哨的杂兵?
江小道拜会张老疙瘩当晚,正是这俩人轮班。
他们亲眼看见这小子进了巡防营,跟张统领密谈了一个多时辰,待他走后,张统领大喜过望。
仅凭这一点,便足以让高振起和任鹏飞,愿意跟江小道结下这份交情。
要是换两个榆木疙瘩过来,也就没有这番对话了。
至于高振起和任鹏飞日后又将如何,暂且不在话下。
只说江小道和六叔、七叔等人,离开“会芳里”不远,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半大的叫花子,“噼里啪啦”地一路疯跑过来。
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北风。
赵正北双手拄着膝盖,“哈哧哈哧”地大口喘气,缓了片刻,方才直起身子,说:“道哥,我……我找你有点事儿!”
江小道左右看了看,便径直走到近前,低声问:“啥事儿?老宅里出情况了?”
小北风不敢大声,只把两只手括在嘴边,趴在小道的耳边,叽叽喳喳嘀咕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江小道听罢,两眼一弯,露出欣喜的神色,想了想,又低声问:“你嫂子过去没?”
小北风点了点头,轻声回道:“过去了!”
“那边人手够么?”
“反正,十五岁以上,能找来的崽子,都找来了。”
江小道默默点头,旋即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把匣子炮,一把从赵灵春身上偷来的小手枪——递给小北风,嘱咐道:“小的给你嫂子,剩下这把,让你嫂子决定给谁用。”
小北风应和一声,旋即把枪揣进怀里。
江小道又问:“对了,那个小石头,回去了没?”
“嗯,让小西风带回去了。”
“行,去吧,这两天,少出门,把宅子锁上!”
小北风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不料,江小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问:“等会儿,小花是不是也跟你嫂子过去了?”
小北风一愣神,挠了挠头,反问道:“她不过去,谁帮忙照顾大嫂啊?”
江小道面露失望的神色,叹声说:“唉,可惜了,刚才明明都说好了。”
“道哥,咋的了?”
“瞎问什么,没你的事儿,快走吧!”
小北风应了一声,随后立马转过身,便又“噼里啪啦”地跑远,最后在十字路口侧身一闪,消失了。
众人见他走远,便紧跟着聚拢过来,询问情况。
关伟兴致冲冲地走上前,却问:“小道,咋了?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江小道转过身,看看众人,摇了摇头,说:“没啥事儿,咱们赶紧回去吧。”
“哎,等会儿!”关伟又问,“刚才‘会芳里’那个赵灵春,清了没啊,我刚才怎么没听见响呢?”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摆手:“啧,六叔,你杀娘们儿还用枪啊?”
李正等人带头哄笑,却问:“对了,兄弟,没看出来,你还真有点儿来头啊!刚才啥情况?门口那俩抗枪的,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江小道哆哆嗦嗦地跺了两下脚,抱着夹,一边快步朝前跑,一边回道:“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有功夫再跟你们说,冻死爷了,快走快走,赶紧家去!”
“哎!这可不行,今儿你高低得给咱们说清楚了,我瞅着,以后没准你还是个靠山呢!”
李正等人心里好奇,便都纷纷跟上去,询问究竟。
赵国砚、韩心远和钟遇山三人,也觉得风寒,于是也急忙忙跟在后头。
茫茫夜色下,眨眼间的功夫,一伙人便已经走远。
凛冽的北风又刮起来,顺着衣领,灌进身子里。
关伟不由得抱紧了衣襟,看着小道等人渐行渐远,自己方才提的问题,全都没有得到正面答复,脸上的神情,便忽然间有点落寞、有点怅然。
正在心头感慨之际,右肩膀猛地一沉,侧脸打量,却见老七宫保南从身后跟了上来。
“走吧。”
宫保南的神情也有些模糊。
关伟抽了抽鼻涕,回头朝身后张望了一眼,发现两人的身后,早已再没有其他人了。
“老七,你说,人一上点岁数,是不是就容易矫情?”
“怎么讲?”
“小道长大了,我感觉……咱俩好像有点多余了……嗐!就怪刚才喝了那碗酒!”
“六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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