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西,商埠地与城郊的交界处——宝国火柴厂。
说是厂房,其实面积并不大。
从外面看上去,小小的院子里,不过两趟房:一间安置两台从小东洋进口的生产设备;一间储存着诸如黄磷等化学用品,当然也来源于进口。
后院里堆放着不少大腿粗细的木料,前院还有两间散房,供巡夜的更夫居住。
但今晚却空无一人。
黑暗中,两个人影正在忙忙叨叨地归拢着各种易燃物品。
忙活了小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停了下来,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龇牙咧嘴地捶了捶腰。
“江老弟,差不多了吧?”
“咔哒!”
江小道打开怀表——这是当初老爹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时间。
“差不多了。”
说罢,他便从兜里掏出一盒宝国火柴的样品。
粗糙的纸壳上,写着“品质精良,安全可靠”的字样。
身旁的中年人见状,也立即从兜里摸出一根洋蜡,递了过去。
江小道“滋啦”一声,划着洋火,点燃蜡烛,朝着眼前的那堆易燃物轻轻地撇了过去。
随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火苗完全窜起来以后,这才冲着身边的中年人点了点头,说:“走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出厂房,穿过马路,又在对面的暗巷里隐匿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等待着火势扩大。
“江老弟,想不到辽阳一别,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中年人笑呵呵地说。
“这有啥想不到的?”江小道扭过脸,上下打量了一通对方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反问道,“你这模样,很难记住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张九爷被噎了一句,顿时面露尴尬,这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当场翻脸,无奈他已经不在辽阳,而是身在奉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只好干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但也不忘反唇相讥。
“江老弟,当年在辽阳,你还是個黑瘦黑瘦的小屁孩儿,结果来到奉天,几年的功夫,就靠着‘海老鸮’的名声,混得有模有样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明夸暗贬,阴阳怪气。
可江小道却无所谓,他本来也无意取笑张九爷的“没毛病”,只是管不住鼻子下面这张嘴,本能地就爱接茬抬杠埋汰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七叔宫保南,他在嘴仗这方面的战绩,还从未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张九爷,我也没想到,你这原本辽阳荣家的瓢把子,来到奉天以后,也只能拜周云甫的码头,给别人当上小弟了。”
“此一时,彼一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啊!”
张九爷在辽阳的时候,曾经在长风镖局一案中出过力,来到奉天以后,自然先去拜了周云甫。
不过,江小道有一点却说得不对。
张九爷这样的老江湖,也是有蔓儿的人物,当然不可能从小弟干起。
事实上,周云甫是担心外甥难堪重用,因此开始寻摸些在奉天根基不深的老合,帮忙扶持一下韩策。
宝国火柴厂里,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各式各样的化学用品,一经燃烧,立时传来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儿。
据说,白宝臣的这家火柴厂是中日合资,其实完全是扯淡。
白家这几年之所以能迅速崛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实质上给小东洋当了买办,利用着种种特权,才把家族生意做大。
可纺织厂也好,火柴厂也罢,说是合资,其实鬼子只是挂了个名,就占去了一半股权,整间厂房,几乎全都是白宝臣独自出资——这老登不觉得亏,因为这样一来,的确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过来敲竹杠。
只是,白宝臣万万没想到,眼瞅着火柴厂行将开张,结果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刺鼻的气味儿从街对面飘过来。
江小道忍不住筋了筋鼻子,用衣襟把嘴罩住。
自从上次在“卧云楼”面见周云甫,奉命开设暗堂以后,他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只老狐狸,在韩策的引荐下,张九爷成了传话人。
江小道心里也明白,今天晚上的纵火案,说是让张九爷过来帮忙,其实就是过来监视他。
徐大人调任以后,周云甫就一直行迹莫测。
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棋子,只知道各自的任务,却不知全局的盘算。
所有命令都及时生效。
拿今晚来说,江小道只知道他要跟张九爷过来放火,但老爹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只能事后再把各方情况联系起来,反推周云甫的用意。
“周云甫那边安全吗?”江小道佯装关切地问。
张九爷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忽然笑了笑,说:“江老弟,别打听了!在处理完白家以前,你永远也别想看见他了。”
江小道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手上虽然有一帮遍布奉天的小要饭的,可以打探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但他们毕竟没有能耐傍身,如果让他们冒然跟踪周云甫,一旦被发现的话,只会害得他们丢了小命。
“噼啪——嘣!”
火柴厂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爆炸,房顶上的大梁轰然倒塌。
紧接着,屋脊一斜,屋顶的瓦片“哗啦哗啦”,如同下雨一般,纷纷坠落。
大火连成一片,迅速引燃了后院堆放的木料。
数丈高的火舌张牙舞爪地直冲天际,火势骤然猛烈起来。
一股强劲的热浪穿过街道,径直扑向藏在巷子里的二人,吓得张九爷连忙用手捂住下颌的胡须——本来就没几根儿,这要让火燎焦了,还不得心疼死!
没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空旷的街道上突然响起警笛,紧接着锣声响成一片。
二人微微侧身,却见一群青年正吵吵巴火地冲这边赶来。
张九爷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说:“行了,咱俩的活儿也办完了,撤吧!”
“等会儿!”
江小道本能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财物、枪支。
跟六叔待久了,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有人近身,必定先上下摸一遍,看看身上少没少什么东西,尤其对方还是个佛爷——万幸,一个没少,都在!
张九爷见状,忍不住撇撇嘴,说:“江老弟,至于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江小道笑了笑,忽然又若无其事地问道:“对了,张九爷,我六叔最近跟你还一块儿做生意吗?”
张九爷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回道:“这事儿,你还是问你六叔去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
另一边,水会成员和巡警们及时冲到火灾现场。
白国屏也混在中间,一边大声指挥着救火工作,一边向众人许下重赏。
可眼看着火势迅猛,任凭水会和巡警们如何努力,火柴厂的厂房仍是不可避免地逐一坍塌下去。
“操你妈的周云甫!等着!你他妈等着!”
白国屏咬牙切齿,但并未因愤怒而失去理智,转而立刻对手下的人吩咐道:“去!去把更夫给我找来!”
几人领命,立马回身去找。
正在这时,白国屏又忽然想起方才在“会芳里”时,巡警局有人传给他的消息,于是又赶忙把黑瞎子招呼过来。
“去巡警局,把王三全保住!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