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四平大街,会芳里斜对面,荣记帽店——时下最时髦的生意。
镜子里头,江小道戴着一顶深棕色的西洋毡帽,高顶宽沿,两边微微翘起,左右看看,正美着呢,掌柜的奉承话随之而来。
“哎呀!老弟,要说还得是你这种有气质的,这帽子一戴上,相当带劲了,整个一西部牛仔啊!”
“啥?”江小道摘下帽子,“咋?我瞅着像放牛的啊?”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陪笑道,“不是放牛的,可能也放牛,但不是放牛娃!你手上这就是牛仔帽,洋货,可不多见,整个奉天,就我这一家有!”
江小道摆弄了两下手上的帽子,撇了撇嘴。
“这跟你墙上挂的礼帽,除了色儿不一样,也没啥区别啊!”
“料子和型也不一样啊!你看这顶,它这料子是……”
“甭介绍了!”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放牛戴的帽子,我不要!”
掌柜的摇头苦笑:“老弟,真不是放牛娃的帽子,美国兴这個!”
“拉倒吧!忽悠我吧!”
“嘿!真事儿!我卖这玩意儿的,还不知道么?你要不信,你去小西边门领事馆那打听打听,我要说瞎话,‘咔嚓’一道雷,劈死我。”
江小道这才将信将疑,问:“真有这事儿?”
“那可不!”掌柜的兴致勃勃地说,“我这都听洋人说的!美国!牛仔!一帮人到处闯荡,都是狠人,玩儿枪,单挑,咔咔的!”
“啊!说了半天,就是闯关东呗!”江小道若有所悟,点了点头,“那牛仔就是……美国胡子?”
“哎,对对对,差不多就那感觉!”掌柜的连连点头,笑道,“老弟,来一个吧?这玩意儿少见!人家都是礼帽,你来这个,那多有面儿啊!”
“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江小道动了心,正要掏钱的功夫,忽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声响,抻着脖子往外一瞅,却见老烟炮和铁疙瘩被五叔哄出了“会芳里”。
江小道连忙把帽子还给掌柜。
“我现在有点事儿,帽子给我留着啊!”
“哎,老弟,这新鲜玩意儿可是抢手货,你现在就拿着呗,老弟!老弟!”
……
……
老烟炮和铁疙瘩被赶到大街上,“会芳里”虽然把钱退了回来,还倒给了一块当赔偿,可俩人还是有点儿悻悻然。
老烟炮敢怒不敢言,只管把火气往铁疙瘩身上撒。
“瘪犊子玩意儿!你脑袋让屁崩了还是咋的?你他妈较什么劲啊?我这张老脸,算是被你丢干净了!”
“这能怪我么?我哪知道能碰见那么个硬茬儿?再说了,人家不也赔钱了么,干这么大的生意,多少也得讲点理吧!”
铁疙瘩这话,其实也有道理。
市井江湖,买卖越大,掌柜的往往越是心平气和,动不动就舞枪弄棒的,那是小门小店,地皮流氓玩儿的招数。
真正的江湖大能,要的是人缘儿和口碑,讲究以德服人——尽管是装的。
今天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自家的姑娘动手打人,要是许如清在,保准能让这俩人乐呵呵的,保有一丝体面。
俩人正处在那拌嘴,街对面忽然有人冲这边吆喝了一声。
“爷们儿!真巧了,又搁这碰见了。”
江小道一路小跑,来到两人面前,忽地愣了一下,问:“嗬!爷们儿,你俩啥情况啊?逛了一趟窑子,咋脸都白了?”
铁疙瘩在奉天也没啥熟人,一见小道,便立马忍不住抱怨起来。
“嗐!老弟,别提了,刚才在里面……”
话没说完,老烟炮便猛咳了一声,骂道:“丢脸的事儿,还他妈拿出来显摆!”
铁疙瘩臊眉耷眼地别过脑袋,不再吭声。
江小道看看俩人,眼睛一转,试探着问:“咋了?没玩儿尽兴啊?哎呀!那是你们进错了门儿,这啥破地方啊?你别看店大,里面黑着呢,本地的根本没人去!”
“不能吧?我看那里头人也挺多啊!”
“嗐!”江小道一拍大腿,“那都是托儿!你没说么,无论去哪儿,要想玩儿好,你得去那些小地方,那才有意思呢!”
“不用了!不用了!”老烟炮连忙摆手,“时候也不早了,咱俩得找个地方睡了。”
“别急啊,爷们儿!”
江小道一把搂过铁疙瘩,又凑到老烟炮近前,神秘兮兮地问:“高丽窑子,玩儿过吗?”
“高丽窑子?”铁疙瘩一听这话,双眼直冒绿光,跟成精了似的,“那得挺贵吧?”
“贵啥呀!也就三五块钱,一边整,还一边给你唱小曲儿呢!”
“唱小曲儿?”
“那可不!”江小道像模像样地哼唱了起来,“都垃圾~都垃圾~都~垃圾~”
“嚯!玩儿得这么花么!”铁疙瘩满脸兴奋,淫笑着问,“真假?你去过?”
“嘁!”江小道大手一挥,“常去,思密达!”
“哎呀!老弟,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呐!”
“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俩人激动地握了握手,久久不愿分开。
“老哥,那咱们一块儿过去晃晃?”江小道问。
铁疙瘩不敢轻易答应,便转过头,摆出一副可怜相,说:“老舅,来都来了。”
老烟炮铁青着脸,沉吟了半天,方才开口问:“都多大岁数?”
……
……
弦月高悬,清冷的柏油马路上,倒映着橘红色的路灯。
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虽然有建筑林立,但街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因而显得空空荡荡。仨人明明穿的是软底鞋,可走起路来,却还是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老弟,那地方到底在哪?咋还没到呢?”铁疙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快了,别急,好事多磨!”
江小道跟来人并肩走着,类似的话,他好像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老烟炮走得有点累,同时也渐渐生出了疑心。
“铁疙瘩,要不,咱们别去了吧!大晚上的!”
“别呀,老舅,都走这么长时间了,还差这一哆嗦吗?”
铁疙瘩淫邪上脑,一门心思想听“都垃圾”,早已被虚幻的色相蒙住了心神。
老烟炮瞥了一眼江小道,见他脸上若有若无地露出几分笑意,不由得心头一凛,一把扣住外甥的手腕,喝道:“咱们不去了,快走!”
铁疙瘩死命挣脱,埋怨道:“走啥呀!要走你走,我不走!”
老烟炮瞪大了眼睛,平生第一次后悔用烟袋锅子敲了外甥的头。
“混账东西!我他妈让你走,你就走!”
这时,江小道突然伸手拦住老烟炮的去路,笑呵呵地问:“爷们儿,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不信我啊?”
老烟炮连忙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没有没有,咱俩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尽管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可老头子凭借多年的经验,总觉得有些蹊跷,无论咋说,铁了心就要离开。
江小道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栋建筑。
“爷们儿,这是奉天巡警分局!衙门口在这呢,你怕啥?”
巡警局?
老烟炮猛地抬头一看,还真是!
门口那边,还有两个值班的巡警,正站在那里抽烟。
“你把咱俩领这来干啥?”
老烟炮的疑惑更甚。
正在此时,却见江小道眼神陡然一凛,身似鬼魅,左手成掌,直劈向老烟炮的后脑枕骨。
老烟炮顿觉头皮发麻,两眼一黑,人往前扑,将要倒下时,江小道又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往下一压,右腿提膝,狠撞在其小腹之上。
江小道受四叔金孝义五年夹磨,手劲儿奇大,下手黑且阴,用心之狠,速度之快,铁疙瘩呆在原地,愣是没反应过来。
老烟炮本来岁数就大,眼下被连拍了“玉枕”、“气海”两处死穴,眨眼之间,便已瘫倒在地,蜷成一团,抽搐不停。
先卸了老家伙的力,江小道横眉竖眼,便要专心对付年轻的那个。
铁疙瘩也回过神来,虽说他脑子不灵,却有一身蛮力,当即大骂一声,朝江小道猛冲过去。
可江小道咋可能跟他硬拼,却见他脚尖点地,身形往后一撤,再抬手,已然摸出了藏在怀里的匣子炮。
“别动!”
铁疙瘩猛然收住脚步,身子应声僵在原地,刚要开口求饶,只听“砰”的一声,吓得他本能闭眼,却不想,江小道故意打歪了一枪,只为趁这片刻空档,箭步上前,猛一踢腿,正中裆下!
“我操!”
如此阴招,任凭你再硬的爷们儿,也瞬间佝偻了下去,江小道瞅准时机,右手握着枪把子,大钟摆臂,直刺铁疙瘩的左侧太阳穴!
一声闷响,铁疙瘩栽楞着身子,应声倒地。
人未死,拳不停!
江小道哪敢怠慢,立马俯身跨步,把铁疙瘩骑在身下,抄着手里的枪把子,拼死去凿他的后脑,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对方彻底瘫软,方才从怀里掏出麻绳,套在铁疙瘩的脖子上,站起身,咬牙勒紧。
那铁疙瘩趴在地上,嘴里直吭叽,艰难睁眼,看向不远处那两个值班巡警,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觉得视线愈发模糊。
直到脖子上被套上麻绳,他才隐约看到,那两个巡警弹飞了手中的烟头儿,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说说笑笑。
铁疙瘩到死也没整明白,这俩巡警到底在笑什么,江小道又到底是谁?
还有,高丽的窑姐儿,到底会不会边做边唱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