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宅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推开大门,恰好碰见胡小妍和小花正在院子里尝试新轮椅。
这是小道最近从洋人手里买来的新玩意儿,车身由金属空管焊接,轻便、结实,轮子上套着胶皮轮胎,轮毂里有轴承,灵动、轻快。
胡小妍全凭自己,也能操控自如,只不过有些疲累,尝试了一会儿,鬓角上就已渗出了汗珠。
“七叔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唔,路上碰见个熟人,聊了一会儿。”宫保南走进院子里,像个客人似的,有点拘谨,“这轮椅好用不?”
胡小妍擦了擦汗,笑道:“挺好用的,比那木头轮子强多了。”
“那就好。”宫保南又问,“小道没回来么?”
“他跟赵国砚和老钟去了‘和胜坊’,头过年不开业了,找几個人去拾掇拾掇,来年再说。”胡小妍解释了一番,又说,“事儿不少,他们几个,今晚应该不回来了。七叔饿了没,我让小花去给你热点东西吃?”
“唔,不用了,才吃完没多久。”
没想到,话音刚落,身后紧接着又奶声奶气地响了一声:“吃什么呀?”
胡小妍眼皮一跳,目光看向站在院门口的小雪,思忖了片刻,嘴角里挤出一丝笑,却问:“你想吃什么?”
小雪想了想,说:“都尝尝。”
“尝什么尝,你不刚吃完饭么!”宫保南推了一把小雪,“回屋待着去!”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胡小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我先回去了。”
胡小妍应了一声。
宫保南走出几步,忽地又回过头:“对了,小妍,我打算过两天就走了。”
胡小妍愣神,问:“不是过完年再走吗?”
宫保南却说:“大哥不在了,我一个当叔的,总跟你们赖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七叔最近净说生分的话,这事儿,你还是等小道回来,亲自跟他说吧。”
宫保南点点头,旋即回到厢房屋内。
一进门,就见小雪早已坐在炕上,美滋滋地挨个试穿新买来的衣裳。
俩人都是走了一天,小姑娘的精力仍旧旺盛,老七却早已乏得不行,拖鞋上炕,一头栽倒在褥子上,便开始昏昏欲睡。
小雪背对着他,把兜里那点“破烂儿”倒腾来、倒腾去,乐此不疲。
“小雪,你多大了?”
“过年十岁。”
“哦。”宫保南侧过身子,掂量了片刻,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家里是什么情况?比如说,你妈她……”
“你帮我把这两个核桃砸开呗!”小雪打断道。
宫保南伸出手,拿两颗核桃盘在掌心里,用力一碾,却听“咔嚓”一声,两颗核桃应声碎裂。
小雪眼前一亮,当即拍手叫好。
宫保南把话题拉回来,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咋回事儿?”
小雪抽了抽鼻涕,仍然背对着他,回道:“知道啊!我家里来坏人了,幸亏你帮我,还有那个小叔!”
“那个小叔?”
“是啊!就那个眉毛有点奇怪的小叔,他跟坏人打架,才救的我么!他还挺厉害!”
宫保南愣住——原来,事情的原委,在小雪的眼中,竟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那你舅妈她们呢?”
“她们是坏人!”小雪神秘兮兮地把两只手扩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妈跟我说过,我舅妈她们是坏人,让我平时离她们远点。你别说啊!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
宫保南翻过身,长舒了一口气。
尽管这场误会,对小雪而言并不公平,但真相对如今的她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至于何时何地才将真相说出,亦或是永远绝口不谈,宫保南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打算。
也许是因为今天新买了衣服,小雪的心情相当不错,拉着老七问东问西,小嘴叭叭的,一刻不停,说着说着,竟忍不住问起老七的往事。
“叔,你家里也是开工厂的么?”
“嚯!你还真看得起我,我可没那能耐。”
“那你以前是干啥的?”小雪一边掰着碎裂的核桃,一边问,“你是练武术的么?”
宫保南本是不愿提及往事,可看着小雪一脸无知的样子,反倒放下了戒备,就像当年看着江小道一样,说:“我以前是当兵的。”
“那你打过洋人吗?”
“当然打过。”
“赢了吗?”
“没有。”
“一次都没赢过?”小雪好奇地问。
“一次都没赢过。”宫保南如实作答。
小雪皱起眉毛,问:“为啥呀?”
宫保南摇了摇头:“你问着我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打不赢,各种各样的原因吧。一开始,以为是枪不够好、炮不够远、船不够硬,后来枪好了、炮远了、大铁船也有了,结果还是打不过,连小鬼子都打不过。”
小雪听不明白,但却记得外公的话:“我姥爷说,洋人就是厉害,打不过。”
“别听你姥爷扯淡。”
“咋是扯淡?你刚才不也说,打不过么!”
“那是以前,总不至于老也打不过吧。”宫保南有点心虚地挠挠头,“应该不至于,那也太惨了。以后能打过么?嗐!我也不知道,没准儿,等你长大了,就能打过了。”
“我是女生,我又不当兵!”
“也对!”
“那你以后,还当兵不?”小雪问。
宫保南摇了摇头:“岁数大了,当不了了。而且——”
“而且咋了?”
话到嘴边,宫保南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没咋,别叭叭了,莪要睡一会儿!”
困意说来就来,没一会儿功夫,老七便沉沉地睡了下去。
梦里,又回到了庚子年间,黑龙江边防重镇,沙俄大军挥师南下,寿山将军以死殉国,吉林将军和盛京将军避而不战,朝廷里弹劾奏本纷至沓来……
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惨案接连不断……
黑龙江畔,人头点缀,老弱妇孺手无寸铁,惨叫声延绵不绝……
兵败如山倒,无数逃兵四散溃退,散落民间,或是落草为寇,或是隐姓埋名,或是重组散兵游勇,仍奋力抵抗……
众生苟活,谁也救不了谁……
…………
宫保南浑身燥热,翻了个身,醒了,窗外漆黑如墨,却不见小雪的身影。
大概是去茅房了吧!
宫保南没有多想,平躺着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小雪的动静,脑子里忽地闪过胡小妍的脸,心头霎时一紧,慌忙穿上鞋,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轻声呼唤。
“小雪?”
要知道,不仅仅只有江小道一人重视承诺,老七也曾答应过白家少姑奶奶,会保证她女儿的安全。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各房已然熄灯,院子里黑得空空荡荡。
走到宅门口,门栓仍然挂在上头,宫保南便在院子里寻找起来。
沙沙的脚步声,惊醒了对面厢房的四风口,纷纷走出来问:“七叔,出啥事儿了吗?”
“看没看见那小丫头片子?”
“没看着啊!”小南风关切地问,“咋了,七叔,她跑了?”
宫保南疑心问:“别撒谎,到底看没看着?”
“嗐!真没看着!”小西风说,“七叔,瞅你说的,咱们骗谁也不能骗你啊!”
老七在四风口心中,还算有点地位。
毕竟,当初教他们开枪的,就是七叔。
宫保南左右扫了一眼,便立马迈开脚步,朝后院走去。
“哎!七叔!”小北风上前拦住,“你、你去后院干啥呀!”
“我找人,你慌什么?”宫保南不管,大踏步地走进后院。
果然,刚绕过房子,迎面就看见小雪蹲在地上,两只手握住脚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地窖入口。
宫保南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转急为怒,走上前,一把拎起小雪,斥责道:“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啥?走,跟我回屋去!”
小雪指了指地窖入口,却说:“那里有个人。”
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大半夜冷不防来这么一句,连宫保南听了都心里发毛。
“胡说八道!地窖里有什么人!”
“真的,我刚才还给她喂饼干来着!”
这时候,四风口也紧跟着来到后院。
小西风见地窖的门开着,便立马三五步冲到跟前,低头冲里面大声骂道:“操你妈的,是不是又皮痒了?”
“呜呜呜……别打我、别打我……”地窖里应声传来一阵哀求,“是她……是她开的门,不赖我,不赖我!”
说罢,却见一条惨白、瘦削的胳膊,如枯枝一般,从地窖里伸展出来,胡乱地四处摸索了一通,扣住挡板上的把手,旋即将地窖重新关闭。
刺耳的哀求,也随之变成慢吞吞的啜泣。
小雪顿时被吓得躲在老七身后。
宫保南则瞪大了眼睛,面露震惊的神色,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眯起眼睛,问:“谁在这里头?”
“嗐!没谁,一个贱货罢了!”小西风嘿嘿讪笑着说。
宫保南缓步走近:“打开让我看看。”
“七叔,你看她干啥呀!臭了吧唧的,倒胃口!”小北风挡在地窖入口,想着随口搪塞过去。
宫保南不听,搬回老宅没多长时间,他还不知道后院里有这种事,好奇心驱使他一探究竟。
四风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阻拦。
最后,小东风冲小南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去叫大嫂。”
宫保南眉头紧锁,掀开地窖挡板,一股浓烈的骚臭味,顿时扑面而来。
他从怀里掏出手枪,上膛,一步步走下台阶,适应了很长时间,才隐隐看见,地窖的角落里,趴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
宫保南缓缓抬起枪口,心惊地问:“你是谁?”
那怪物迅速蜷缩到墙角里,放声大喊:“嫂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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