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站回到南城住处,众人吃过晚饭,便围在炕桌前,于灯下聚议。
回想起今日所见种种,江连横推断,红丸失盗案,问题八成出在车站那边。
赵正北随声附和道:“我看那个贾把头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车站里那帮装卸工,都听他的话,保不齐善方堂的药材,就是他让人搬走了。”
刘雁声有些迟疑:“要是这么说,给梁家赶车的老聂,也是他们的同谋?”
“那就是呗!”赵正北似乎已经给此案下了定论,“你也不是没看见,那梁柏林都快掉钱眼儿里了,估计是买通了贾把头儿,再跟老聂一串供,编出一套瞎话,正好借着温廷阁的名气骗保。”
不得不承认,若按北风的思路想下去,一切都可以说得通。
可胡小妍却摆了摆手,旋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正轨。
“北风,关注点错了,咱们不是来这破案的,那是巡警该干的活儿。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善方堂梁掌柜丢的药材找到。”
闻言,众人不由得一怔。
大嫂所言,虽不至于醍醐灌顶,但也给大伙儿提了个醒——真相并不重要,为公司止损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
赵正北当即提议道:“那就干脆绑個票,削一顿就老实了,不愁问不出来。”
刘雁声坚决不同意,绑票可以,但得先确定失盗案的确是梁柏林和贾把头儿做的局,否则无端动用武力,便永远只能是逞凶斗狠的地痞流氓,到底混不成一方大亨。
韩心远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带人去善方堂和车站那边探探,反正他们没见过我,不会打草惊蛇。”
众人将目光投向江、胡二人,静待答复。
江连横把火柴盒夹在指尖,转了两圈儿,脑子里浮现出梁柏林自信的面容,最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失盗案都好几天了,那批药材肯定不会在善方堂,也不会在车站,甚至可能压根就不在城里。”
赵正北疑惑道:“可是,一车厢的货,值不少钱呢,总得找个地方放着,横不能为了骗保,药材都扔了吧?”
江连横却说:“其实,我根本不觉得梁柏林是在骗保。”
北风的推论虽然说得通,但问题在于,参与骗保计划的人实在太多了。
十几个装卸工,外加善方堂的车夫、伙计,将一整节货箱的药材从车站里运出,再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且由上到下全都守口如瓶,不曾走漏任何风声,即便是给足了好处,也难以实现。
江连横仍然更倾向于是城外的胡匪勾结贾把头儿,偷走了善方堂的药材。
“道哥,要是按照你的说法,那这世上就有鬼了。”赵正北拼命摇头,“好端端的一车货,就在眼皮子根底下凭空消失了?”
“北风,这你可就错了。”江连横笑道,“你以为,只有翻高头、开天窗、溜门撬锁、推云拿月的才叫佛爷?这世上单有一种荣法,就是瞒天过海,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东西顺走,不入流的小荣常用。”
这是六叔给他讲过的一则趣闻。
说从前有家荣记帽店,掌柜的忠厚老实。
某天,店里来了个衣着光鲜的少爷选帽子,挑来择去,最终便在两顶礼帽之间纠结了起来,一会儿试试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总拿不定主意。
是时,忽然有个小年轻,蹑手蹑脚地迈步进店,一边走,一边跟掌柜的挤眉弄眼。
掌柜的料定这两人熟识,要开玩笑取乐,于是便佯装没看见。
果不其然,那小年轻走到少爷身后,照头就是一巴掌,紧跟着转身边跑边骂:“儿子,搁这待着呐!”
少爷吃了痛,回头就要拿人,三两步便追出店门大骂:“孙子,打你爷爷!”
掌柜的起初也跟着笑,可乐着乐着就觉出不对味儿了,当即一拍大腿,惊道:“哎,还没给钱呐!”
此时节,再冲到门口一看,哪里还找得到半个人影儿?
这手法并不高明,可谁要是说自己绝无上当的可能,未免有点吹嘘,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赵正北眨巴眨巴眼睛,却说:“道哥,故事我是听明白了,可这跟咱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江连横说:“我的意思是,那批药材可能就是在老聂眼前被搬走的,只是他不知道。”
“那怎么可能?”
“也许是弄错了车厢。”
刘雁声插话道:“可老聂亲口说过,车次和车厢都没弄错。”
“他怎么可能知道是哪节车厢?”江连横说,“这种事,只有负责装卸的工头儿才知道。无非是贾把头儿告诉他在哪节车厢,他就认准了哪节车厢。”
赵正北皱起眉头,却说:“那也应该是错搬了别人的货,咋就成空的了?”
“不不不。”韩心远摇了摇头,“我截过乔家的货,火车拉货的时候,经常会带上一两节空货厢,有时候到站了,还会卸下一两节,都有可能。”
“那也不应该呀!”赵正北争辩道,“要是换了我丢货,我肯定得去车站里、货仓里去找找,横不能人家说没有,我扭头就走吧?”
刘雁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说:“难怪梁掌柜会买重险,他可能早就知道这批药材会出问题!”
梁柏林已经预先认定,这批货会丢,所以根本没有要尝试找货的想法。
再一想到老聂对失盗案的看法——“偷就对了,丢了才好呢”。
“善方堂的人,压根儿就没想找货,或者是不敢找。”江连横划着火拆,点燃了一支烟。
“那药材呢?”赵正北问。
说一千、道一万,找到货为公司止损才是重中之重。
“估计是被城外合伙的胡匪运走了。”江连横吐出一个烟圈儿,却说,“否则的话,这么一大批药材,想在本地城里销赃,根本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问题在于,江连横等人赶到这里时,失盗案已经过去了三两天,如今再要去找,实在苦于没有线索。
正在这时,胡小妍忽然开口问:“你们今天下午去了火车站,看没看见袁大哥?”
“看见了啊!”赵正北撇了撇嘴,神情中略带有一丝不屑,“白瞎他长那么大的个子了,在铁路上,让贾把头那老小子,这顿熊啊!要换成是我,高低跟他干一架!”
胡小妍并不意外。
今天下午,英子就已经跟她说过,袁新法在工地上总被人欺负,并克扣工资。
“扳道岔到底是做什么的?”胡小妍问。
“对啊!”
江连横一拍大腿,立马把胡小妍搂过来香了一口,引得众人连忙侧目回避。
“还得是我媳妇儿!”江连横一经提醒,便说,“如果车站要卸下一节空车厢,就得让扳道岔的工人去并轨,再用马车牵引到备用铁路上去。”
如果推测正确,那身为道岔工人的袁新法,就理应知晓其中的眉目。
赵正北闻言,连忙自告奋勇道:“我去把袁大个儿叫过来!”
“算了算了。”胡小妍喝止一声,转而冲江连横低声道,“还是你亲自去问问吧,袁家两口子一看都挺老实,你弄得阵仗太大,反而容易把他吓得不敢说了。”
“行,那我自己过去找他一趟。时候不早了,你们该收拾收拾,也都赶紧睡吧。”
江连横挪蹭到炕沿儿,提上了鞋,迈步走出房门,横穿过胡同,来到对门喊人。
袁大娘的房子里虽然已经全黑下来,但一家人其实并没有睡,只不过是为了省些油钱,所以才早早熄了灯。
两人在门口闲话了几句,袁大娘便转身回屋,将侄子袁新法叫了出来。
袁新法低着头钻出门框,庞大的身躯令四周的光线霎时间黯淡了许多,然而他却惯于佝偻着后背,目光也始终不离脚尖前的方寸之间。
“老爷,你找我?”
“街坊邻居的,别叫老爷了。”江连横从裤兜里翻出一盒老刀问,“抽烟?”
袁新法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会。”
“嗐!学呗,谁也不是叼着烟卷儿搁当妈的肚子里出来的。”
江连横努力活跃气氛,但袁新法却始终像棵榆木疙瘩一样,毫无回应。
最后,江连横无可奈何,便只好直奔主题,问:“袁大哥,善方堂丢货那天晚上,你做工干到了几点啊?”
袁新法挠了挠头,有些歉意地说:“时间有点长,我都记不住了。”
江连横皱起眉头:“就几天前的事儿,还能忘?那天晚上还有点阴天,可能下雨了。”
“哦,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我也不知道干到了几点,都是工头儿让我们下工,我们就走了。”
“这样啊!那天晚上来了一趟运货的火车,你应该有印象吧?那趟车从这卸货以后,有没有留下过一节空车皮?”
“……应该是没有……”袁新法在墙根底下立着,搓了搓手。
“没有?”江连横往前凑进一步,带着些许质问的口吻,“看着我说话,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