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早春,乍暖还寒时候。
“喂?喂!能听见不?”
江宅客厅,江连横身穿衬衫和黑色马甲,右手夹着雪茄,左手攥着电话。
“喂!哈喽?能不能听见?”
听筒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紧接着是赵国砚的动静:“喂?道哥,能听见,能听见!你和嫂子挺好的呗!”
“挺好,说正事儿吧!”江连横大声喊道,“你那边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赵国砚在电话另一端回道:“查清楚了,最近这十几单延误险,不是针对咱们,奉天到营口这条线上的火车,不管有没有投保,十趟得有七八趟都出问题。道哥,你那边咋说?”
“跟你一样,最近大部分的车都出问题了,不是针对咱们。”
江连横抬头看向窗外,隐约听见了擂鼓的声音。
他顿了顿,接着又问:“对了,德茂洋行现在什么情况?”
“滋滋滋”——又是一阵微弱的电流。
赵国砚说:“道哥,我看他们没戏了!德国佬前几天找过我,还要收购猪鬃,但是要先收货、后付款。他手上的军火也没剩多少了。现在这边的海上全是鬼子的船,不行咱卖给英国佬吧!”
“有门路吗?”
“有有有!现在根本不愁买家,你要是同意,我就去跟太古洋行谈谈!”
窗外的擂鼓声愈发真切了。
江连横冲着话筒喊道:“这还用问我?说几百遍了,那边归你管!”
赵国砚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哥,主要是我这边的保险生意,最近不好做啊!单子越来越少,你看……你能不能跟南铁那边商量商量,给咱们点照顾?”
江连横犹豫了片刻,最终只好无奈道:“我待会儿过去问问吧!”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音。
“喂?国砚,喂!”
等了一会儿,赵国砚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好好好,道哥,我知道了!没啥事的话,我先挂了啊!这边现在太乱了!”
“唉!都一样,我这边也没好哪去!”
江连横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将半截雪茄搁在烟灰缸里,紧接着缓步走到窗前。
这一次,他终于确信,院门外的确是一阵阵擂鼓声。
“咚咚”的鼓声穿透力很强,听起来明明是在很远的地方,可就连窗框都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生意受挫,江连横不由得低声咒骂了一句。
去年夏天,大战刚刚打响时,猪鬃的价格一路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原本,他跟德国佬雅思普生的买卖做得极其愉快,货到付款,现洋结算,从无拖欠,而且偶尔还能跟着掺和些军火交易。
江连横给张老疙瘩搭过线,从德茂洋行购买了十二挺机枪,一万发子弹,并从中抽得了不少油水。
但没过多久,小鬼子对德国佬宣战,猪鬃再要经由南铁运输,便变得开始困难重重。
紧接着,胶州湾租借地海战爆发。
德国佬打算将租借地归还,却被小鬼子断然拒绝。
接下来的事,江连横再熟悉不过了——当局划定战区,保持中立,一切都跟十年前的日俄战争一样。
德国佬输得十分彻底,一时间旅顺至胶州湾海面上,到处都是鬼子的战船。
渤海被围,营口港遭受重创。
与此同时,鬼子急于让大连港取代营口港,成为关外第一大港,于是便借由南满铁路压制营口货运。
关内多数商号都受到了影响。
同样的货物,由宽城子到营口,车价运费每吨每里五分钱;运到旅大,却只收两分钱。
而且,凡是运往营口的货物,无法给予车皮保障,同时还会故意拖延发货。
于是,多数商号便渐渐开始将货物运抵旅大,再走海运出发。
如此一来,江家在奉天的保险生意,虽然没受什么影响,但赵国砚那边却叫苦不迭。
江连横皱着眉头,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王正南从身后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哥,要去宫田龙二那边问问不?正好他最近派人来找咱好几次,咱都没去。”
江连横沉吟一声,旋即点了点头:“那就去看看吧!”
“我去备车!”李正西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朝玄关走去。
江连横也转过身,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主卧。
推开房门,胡小妍正在床上,手里摇着拨浪鼓在逗女儿玩儿。
小江雅坐在床梢,张开两只胳膊,咋咋呼呼地去够眼前的拨浪鼓,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一笑起来就坐不稳,直接仰面倒下。
听见开门声,小家伙冲江连横眨眨眼睛,抬手指了指,随后转头看向胡小妍,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兴奋。
“谁来了?”胡小妍逗她,“那是爹爹。”
小江雅固执地喊了一声:“妈妈!”
江连横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来说:“媳妇儿,我去趟南铁事务所找宫田龙二。”
胡小妍把手上的拨浪鼓递给女儿,转头却说:“现在都乱成啥样了,你还往那边去?”
她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一边说着话,一边斜眼打量着女儿,生怕磕了碰了。
“我也不想去!”江连横咂咂嘴,“可他都找了五六次了,要是再不应付应付,我怕他们又要开始找茬儿。”
小江雅似乎顿时对拨浪鼓没了兴趣,不停地试图往当爹的身上爬。
“别闹!”
江连横把女儿往床里推了推,可小家伙却觉得这是在做游戏,于是便尝试着站起来,继续往当爹的身边靠拢。
胡小妍自从当了妈,大半的心思便都用在了女儿身上。
闻言,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无奈女儿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她的注意力,迟疑了片刻,最后也只是说:“那就去吧,但别穿这身……江雅!一会儿掉地上了……那个,你换套衣服,出门千万背着点人……嘶!这孩子!”
“行,我去看看他怎么说。”
江连横站起身,走到立柜前,麻利地换了一身灰色长衫。
“媳妇儿,这身行不行?”
“还行。”胡小妍扫了一眼,随后立马又看向女儿,“嘶!江雅,别淘!”
江连横笑了笑,冲胡小妍道:“她这不老实的劲儿,一看就随你。”
“屁!她这性子,明明就跟你一个样,翻脸不认人。你看,这就开始打上我了!”
窗外的擂鼓声越来越近。
江连横走出房门,又去了隔壁的房间。
花姐听见动静,立马转过头,喊了一句“老爷”。
“儿子!来来来,快让爹抱抱!”
江连横大笑着走到床边,也不管儿子在干什么,伸手一揽便将江承业抱了起来。
孩子一入怀中,立马“哇哇”地哭喊起来。
江连横却自顾自地说:“你瞅瞅,我这大儿子,嗓门儿就是亮堂!来,给你爹我起個高调!”
花姐挠了挠头,低声嘟囔道:“好不容易才睡着……”
“诶?小花,奶妈上午没来?是不是饿了?”
江连横装模作样地哄了哄,结果差点没把孩子就地送走。
眼看着儿子翻起了白眼,花姐赶忙伸出手道:“老爷……你、你是不是要出门呐?孩子给我吧。”
“哎呀,不着急!”江连横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让那小鬼子等着去!”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李正西喘着粗气来到门口,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道哥,要不今天别去了,或者等晚上的吧!”
“为啥?”江连横把儿子放回床上,有些不解地问。
“今天动静实在太大了!”李正西咽了一口唾沫道,“你出来看看就啥都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
这时,远处传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擂鼓的声音,还有一声声高亢的呐喊。
玻璃窗、酒杯餐具、棚顶吊灯……似乎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强烈的鼓点使心跳不自觉地与之同步,让人心惊胆战。
胡小妍和小花分别抱着孩子来到楼梯口,家里的雇工们也停下手头上的活,就连近乎足不出户的许如清,都情不自禁地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江连横心头一凛,忙说:“东风、南风,把袁新法叫屋里来!西风,你跟我出去看看!”
“好!”三人齐声应道。
江连横走出屋子,快步穿过宅院,吩咐护院的保镖拉开厚重的铁门。
“哗啦啦——”
两扇铁门一经推开,滔天声浪顿时如同决堤洪水一般,向院子里席卷而来!
江连横侧过身子,朝外张望一眼,整个人顿时僵住。
但见街面上人潮如龙,似黑云压成一般摧枯拉朽,擂鼓声亦如滚滚闷雷!
成千上万名青年学子,将手中的传单尽数洒向空中。
人群之中,有几个学生高举着竹竿条幅——
“日寇廿一条亡我华夏!打倒卖国贼拒绝谈判!”
人们群情激愤地挥动着手臂,怒发冲冠,一时间风云激荡;热血沸腾,转瞬间天地肃然。
“抵制日货,保家卫国!”
“血战日寇,救亡图存!”
“拒绝谈判!与其坐而死,不如战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