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妍的提醒,让江连横瞬间警觉起来。
一桩尘封往事,旋即在脑海中泛起沉渣。
十几年前,冯老太太的人牲房里,幽深晦暗,一双双黢黑的小脸蛋上,分明迸射出一道道歹毒、骇人的目光。
如今回想,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江连横此生唯一一次行侠仗义。
路见不平,舍身忘己!
结果呢?
被救者的背刺远比施害者的惩罚更能让人引以为戒。
从那以后,江连横手上的枪,就再也不曾为无关的旁人沾过血。
即便眼下计划搭救学生,归根结底,也是出于维护江家的名誉和利益,进而想出的权宜之策。
实际上,非亲非故,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当然,这些学生既然已经上了宫田龙二的名单,想必不会主动背刺江连横,但人心叵测,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
何况,那可是十几张嘴,学校里又有叛徒,哪怕只是不经意间说给同学,一旦走漏了风声,江家必遭灾殃。
在宫田龙二眼中,江连横也会从“不配合”,转变为“死对头”。
风险太大,必须重新考量。
胡小妍将名单放回茶几上,问:“宫田龙二让咱们多久以后给答复?”
“三天。”江连横短促地回道。
三天期满,沉默即是拒绝。
宫田龙二虽然不至于把江连横怎么样,但既然不配合,便很有可能扶持他人取代江家。
进退维谷,众人倍感棘手。
胡小妍沉吟道:“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解决了这件事,以后还会有其他麻烦,一样接着一样,没完没了,咱们就只能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
“先把眼巴前的事儿解决了再说吧!”江连横长叹道,“有啥主意没?”
胡小妍摇了摇头。
目光扫过四风口,众人也是低头不语。
江连横思忖片刻,只好无奈地说:“既然都没主意,那就只能冒险试试了。”
胡小妍却说:“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那你想啥呢?”江连横反问道,“明天晚上吃啥?”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了江雅的啼哭声。
胡小妍下意识地朝楼梯口瞥了一眼,飞快地说:“我就是在想,怎么才能从根上解决这件事,不然的话,鬼子就会一直黏着咱们,一而再、再而三,永远没个头儿。”
闻言,江连横怔了一下。
他很清楚,这思路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施行?
胡小妍似乎也没什么方案,她的眼神始终瞟向二楼。
这时,赵正北突然笑着开口,打趣道:“其实也简单,要想从根上解决,把小鬼子赶出东北不就行了么!”
众人摇头苦笑。
不知为何,气氛竟突然间没那么严肃了。
败仗打得太多,以至于胜利近乎成了妄想。
江雅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刻牵动着胡小妍的心。
“算了,你上楼带孩子去吧。”江连横摆了摆手说,“天儿不早了,明天北风还要早起去报到,都早点洗洗睡吧。”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各自回屋散去。
江连横关了客厅的吊灯,四下里顿时漆黑一片。
他摸索着坐回沙发,拉开手边的落地小灯,昏黄色的暖光,将他的脸映衬得半明半暗。
“啪”——灯灭。
“啪”——灯亮。
江连横周而复始、机械般地重复着这无意义的动作,接连抽了五六支香烟,闷不吭声,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每当电灯再次亮起时,他的嘴唇便愈发苍白,双眼也愈发空洞、黑暗。
每当电灯再次熄灭时,眼前的那份名单,便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
他仿佛从这份名单中看到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個与他无冤无仇的人。
干涸的墨迹,字里行间开始缓缓渗出殷红的鲜血……
“啪!”
落地灯再次熄灭,这一次没再亮起。
客厅里死寂沉沉,江连横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随后,他窸窸窣窣地站起身,软底鞋跟的“咚咚”声渐渐从客厅远去。
他来到一楼拐角处的小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划着一支洋火,点燃供桌上的蜡烛。
江城海等人的牌位在烛光的映衬下飘忽不定,诡谲莫名。
“爹,二叔,三叔,四叔……”
江连横从供桌旁抽出三炷细香,放在烛焰上引燃,旋即奉过头顶,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再起身,将细香敬奉在香炉里。
“唉,咋整啊?”
他自顾自地发问,尽管明知道此举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世道,这种情况,你们遇见过么?换成是你们,能咋整?”
屋内一片死寂,如此静默了许久。
江连横忽地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样,老登们,瘪茄子了吧?还老江湖呢!”
少倾,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将供桌上的蜡烛吹灭。
正要推开房门离开时,身后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服了?”
江连横猛地转过身,尽管他知道那只是幻听,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不服!”
耳边仿佛又一次传来老爹和叔叔们熟悉的哄笑声。
江连横不禁一怔,少时的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来到奉天以后,跟几个叔叔学本事时,因偷懒被罚的情形。
四叔金孝义打他最多,老爹江城海每次都不论缘由,只是笑着问他,“儿子,服了?”
江小道每每都耿起脖子,小嘴一歪——“不服!”
于是,江城海便欣慰地点点头,拂袖而去,不再多言。
紧接着,江连横又回想起老爹带着他爬山的情景,江城海的身影走在眼前——
要门只是手段,别真把自己当成要饭的了,骨子里的横劲儿,万万不能丢掉。
脑海中的画面破碎、重构。
他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垂手站在冯老太太的院子里,钩子的尸体横陈脚下。
他看见江小道正站在人牲房的门口,指着脏兮兮的胡小妍,面红耳赤地跟两个青年大声争执。
“我要救她!”
“你救不了她。”
“我就要救她!”
这是谁家的小子,怎么如此穷横且不识好歹,认准了死理,非要做成一件事?
半截香灰黯然跌落。
江连横猛然惊醒,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德性?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这种转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推翻周云甫以后?或许更早,是在杀了白家父子以后?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一旦有了挂碍,就不可避免地变得猥琐、苟且,忘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江连横注定没法再像过去那样,一犟到底,爱他妈谁谁谁。
他有家业需要守护,也有妻儿老小需要照顾,但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就这样给人跪下当狗,到底不是爷们儿做派!
该怎么办?
江连横抬起头,看向老爹和叔叔们的牌位。
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黑暗中只有香头上三个暗红色的光点凌空漂浮,分别指向江城海、李添威和孙成墨……
暗红色的光点倒映在瞳仁里,江连横皱起眉头,似乎渐渐想到了什么。
紧接着,他突然转过身,打开走廊里的电灯,挨个敲响张正东等人的房门。
除赵正北以外,其余三人都有些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道哥,你一直没睡啊?”
江连横二话不说,径直吩咐道:“西风,拿着茶几上的名单,让你管的那帮小靠扇的,用最快的时间,把那些学生的地址找到。”
“好!”李正西反应最快,立马领命而去。
王正南左右看看,战战兢兢地问:“不是……道、道哥,真杀呀?”
江连横并未多加解释,转头继续说:“东风,马上去联系韩心远、钟遇山和袁新法,让他们问问手底下的弟兄,以前都有谁在工厂里做工。”
“嗯!”张正东应了一声。
“对了!”江连横又把他叫回来说,“回来以后,记得给赵国砚和刘雁声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回奉天!最晚后天中午以前,没有借口,正午之前没赶到,带着耳朵过来见我!”
“明白了!”
江连横点点头,接着说:“南风,备马!”
王正南应了一声,问:“道哥,上哪去?”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苏文棋。”
“好嘞!”王正南一边换上衣服,一边问,“道哥,你是有什么计划了?”
江连横不动声色地举起三根手指。
“哪三点?”王正南问。
“只有三天时间,没工夫跟你白话,赶紧备马!”
几人各自行动,王正南套好马车,又叫来两个保镖随行,没过多一会儿,便来到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江连横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前,“砰砰砰”地砸了几下房门。
院子里很快便传来了钱伯顺的声音。
“哎,来了来了,江老爷别砸了,这门咱还要呢!”
院门敞开,江连横一脸狐疑地问:“老钱,你怎么知道是我?”
钱伯顺尴尬地笑了笑:“呃……这话说的,换成其他人,谁好意思这么晚咣咣砸人房门呐?”
“行了!”江连横迈步进院,“大家都是老熟人,就别客气了。”
“那是那是。”
“苏文棋在不在,睡了吧?把他叫起来,我有事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