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关,和胜坊。
天色蒙蒙微亮,四五个火将身穿黑色短褂,赶着一辆驴车,朝赌档门口疾步赶来。
车板上的“秧子”被反绑了双臂,塞了嘴,上身只有一件麻布坎肩,哪里禁得住料峭春寒,此刻正斜卧在车上瑟瑟发抖。
三分冷,七分怕。
驴车在和胜坊门口停下来,两个火将把“秧子”押进赌档,穿过一张张牌桌,来到场内后堂,照着膝盖窝猛踹两脚,那秧子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松了口,张嘴便嚎。
“山哥,你再宽限我一個月,就一个月,我保准把钱还上!”
钟遇山端坐交椅,身后立着两个蓝马,左手边的黑漆方桌上摆了一张借款字据。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岂不是天经地义?
钟遇山皱眉摇头道:“老脖,你咋每回都是这套磕?哪怕糊弄人,你也走点心吧?”
“没糊弄,没糊弄!”老脖慌忙道,“山哥,你信我一回,这次绝对是真的,一个月,就一个月!”
老赌狗这回是真怕了。
深更半夜,在家睡得正香,说绑就给绑了,看来,欠下的赌债已再无拖延的余地。
钟遇山冷笑道:“哦,这次是真的,那也就是说,之前都是骗我的呗!”
“没有没有,我就那个意思!”老脖解释道。
“老脖,你欠了我五百三十多块,一个月,你是准备去偷还是去抢?”
“不偷也不抢!”
“那你拿什么还?”
老脖脸色煞白,想了片刻,却说:“我、我拿我媳妇儿还,我还有个女儿呢!我把她们卖了,卖了还钱!”
钟遇山讪笑道:“他妈的,你家媳妇儿是格格还是娘娘,值五百?”
说话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人侧目看去,立刻收敛起脸上的嘲弄,纷纷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垂下双手。
老脖跪在地上,见状一愣,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青年,带着几个小弟快步朝这边走来。
江连横走进后堂,钟遇山将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
只这一个举动,老脖便立马调整跪姿,把膝盖朝向该朝向的人。
江连横没有理会,一屁股坐进交椅,将洋帽扣在桌面上,拿起借款字据,一边端详,一边把玩着手上的怀表。
电灯泡从棚顶上照下来,在他的脸上投出一抹阴影,使其神情变得愈发晦涩难懂。
“陈博?”
老脖应声往前蹭了蹭,磕头道:“大哥,叫我老脖就行!”
江连横没搭理他,转头却问:“本金还完了没?”
钟遇山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江连横这才把字据重新放在方桌上,低头问道:“老脖是吧?听说,你是奉天发电所的工头?”
“不敢不敢。”老脖慌忙解释道,“我哪算什么工头啊!无非就是带三五个人,算是老工带新工,谈不上工头。”
“老工人?”
“对对对,你别看我岁数不算大,但手艺好,主要还能讲两句东洋话,不多,但简单的还能对付两句,鬼子偶尔让我传个话。”
江连横应了一声,话锋一转,却说:“认识一下,江连横。”
“道哥?”老脖惊诧道,“哎呀,我就这么点小事,你真是太给我脸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老脖,今天我做一回主,你欠和胜坊的账,一笔勾了,咋样?”
闻言,老脖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可这惊喜又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惶惑与不安。
他收起下巴,脑子里转得飞快,旋即突然开始“咣咣”磕头。
“道哥,这钱我肯定还上,一个月,我砸锅卖铁不过了,我也肯定还上!”
身后的火将立刻抡起右手,反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手脚不想要了?”
“别别别,要脸要脸!”
老脖连忙侧过身,端起肩膀躲闪,哀求道:“道哥,要不……你先说说准备让我干啥,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江连横笑了笑说:“不用你偷,不用你抢,不用你杀人,不用你顶包。其实就一样,把你手上带的人借莪用用。”
老脖叫苦道:“几位大哥,我这身份说好听点,在厂里叫个班长,其实就是个屁!他们也不是我的人,我咋借你用啊?”
“谁不听话,你告诉我,其他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江连横接着说,“另外,你把奉天发电所的各个把头儿的名字,全都告诉我,这字据上的五百块钱,就算拉倒了。”
这一次,不光是老脖,就连钟遇山等人也没听明白。
“道哥,你这是……要干啥呀?”
江连横站起身,重新将洋帽戴好,笑着说:“我要当把头儿,奉天最大的把头儿,总把头儿!”
说完,他又转过头,看向老脖,“记得帮我给他们带个话!”
…………
回到家宅,江连横补了个觉。
头睡觉之前,他又吩咐了韩心远和钟遇山,动用江家的全部关系和眼线,打探宫田龙二的住处。
同时,又在省城里到处搜罗东洋工厂中大小把头儿的消息,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向他们带去江家的致意和问候。
此时的奉天,虽然已经介入不少东洋财阀,但大型工厂还不多见。
除了南铁株式会社这个庞然大物以外,碍于条约限制,不少工厂还需跟华资合办,才能获准经营,处处受限。
正因如此,小东洋才提出廿一条,意图趁火打劫,扩大其在关外的利益。
江连横的行动并未遇到任何波折。
奉天城内,若论财力,江家当然不是首富;但若论心狠手黑,江家则是当仁不让。
何况,省城内外的商绅,但凡开了眼的,都曾听闻江连横能跟张老疙瘩说上话,当然愿意帮忙卖个人情。
论迹不论心,张老疙瘩跟所有奉天人一样抵制廿一条。
而且,他眼下正急于讨好方大头,自然也在配合当局制造舆论,给东洋施压,甚至就连张家的大公子都身在抗议活动之中。
毕竟,大总统将密约泄露,目的便是掀起舆论,吸引列强关注,从而寻求制衡之道。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舆论既能杀人,也能杀己,实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下午时分,刘雁声和赵国砚分别带来几个帮手赶回奉天。
江连横立刻委派二人继续代表江家出面,联系各个东洋工厂的大小把头儿。
如此忙碌了两天下来,众人总算又在江宅碰头,吃了顿晚饭,在客厅聚议。
这一通折腾下来,动静闹得不小,大伙儿都有点担心。
钟遇山咂摸咂摸嘴,嘀咕道:“咱们这么干,鬼子那边会不会已经听到风声了?”
江连横点燃一支烟,笑道:“他们是鬼子,又不是傻子,南铁调查部就是干情报的,当然不会不知道。”
张正东问:“道哥,家里用不用防备着点?”
“该防肯定还是要防,但依我看,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
江连横转过头,看向西风说:“还记不记得前两天抗议,那十来个东洋武士?”
李正西点点头道:“他们开枪了。”
“对!他们开枪了,但是却被鬼子给扣下了。”江连横弹了弹烟灰道,“那就说明,别看鬼子现在大军压境,但他们也不想任由事态扩大。”
“道哥,那你的意思是,不会开战?”赵国砚插话问,“但辽南那边的阵仗可挺吓人呐!”
江连横否认道:“会不会开战,我可不知道。不过,从那十来个东洋武士来看,鬼子估计跟咱们一样,也不是上下一条心。”
东洋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想要开战,就会有人反对开战;有人想要激化矛盾,有人就会想要缓和冲突。
“那咱们怎么知道宫田龙二是怎么想的?”王正南道,“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无论答不答应,总该给个回复吧?”
李正西却道:“不给回复,就是回复!”
“是这么个理!”江连横点头道,“不过,我还是决定要去一趟。”
韩心远劝道:“道哥,现在城里到处都在骂鬼子,咱们要是这时候过去,是不是有点……非要去的话,最好也是等着天黑再去。”
“放心,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江连横说,“等到了明天,你们几个带人……”
话还没说完,袁新法突然推门进屋。
“老爷,门外有人找你,说是姓钱,苏家派来的人,还有一个学生。”
“人来了!”
江连横说着站起身,让弟兄们在屋里等他,自己则跟着袁新法来到院门外。
钱伯顺笑着给江连横引介道:“江老爷,这位就是学生代表之一,姓裴,叫裴忠民。嘴紧不漏风,我家苏少爷只跟他一人联系。”
裴忠民——这名字在鬼子的名单上。
江连横见他身材瘦削,眉心相连,便冲他笑了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呐!小老弟,你们领头的学生,一共有多少人?”
裴忠民警觉地问:“江老板,你不是要支助学生抗议么?问这个干啥?”
“来来来,小老弟,俯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