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附属地,中村照相馆。
夜空中悬着一轮弦月,寒风凛冽,吹得松木窗棂“噼啪”作响。
中村一郎拉上卧房的纸门,小心地端起托盘,转过身,缓步走进会客室,将手中的茶具摆在矮桌,随后在榻榻米上坐好。
侨居十年,他的汉语越来越流利且自然,原本短促而铿锵的语调也日渐消散。
“江君,你是属夜猫子的吗?”
江连横对此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环视着中村照相馆二楼的起居室。
墙壁上挂满了框裱起来的照片,有人物肖像、有自然风光、也有古刹建筑。
斜对面的暗室,透过虚掩的房门,还能看见不少夹在绳子上静待风干的照片。
直到看够了,江连横才收起目光,端起挨桌上的饮品——一杯很浓、很浓的红茶。
“咋了,晚上找你不方便?怕你媳妇儿误会?”
中村一郎愣了愣,旋即回过味来,端起茶杯,笑骂道:“你个屁精!”
江连横笑着回骂了几句,随后忽然正色道:“中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七年?八年?总之不到十年。”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中村一郎嘬了口红茶,放下茶杯,点了点头道:“好,你说。”
江连横身子前倾,低声问:“‘黑龙会’,你听说过——”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转过头,却见木格窗“砰”的一声被狂风撞开!
霎时间,寒风倒灌,窗台的相片四下乱飞,悬在棚顶上的灯泡也随之左摇右晃,卧室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整栋屋内顿时一片狼藉,光影交错,莫名诡谲。
“八嘎……”
中村一郎咕哝着骂了一句,紧接着急忙站起身,冲到窗台边上,有些狼狈地关上窗户,锁好插销——
“江君,要换季变天了呀!”
他背对着屋内,整理了一下散落在桌面上的杂志。
江连横歪斜着身子,手扶腰际,应声道:“嗯,都开始数九了。”
“数九?”中村一郎转过身问,“什么意思?”
屋内的风已经息了,但悬在棚顶上的灯泡仍在来回晃动,桌面上茶杯的阴影忽而长如刀剑、忽而短如匕首。
“没啥意思,说了你也不懂。”江连横说。
“活到老,学到老么!”
中村一郎直起手臂,将晃动的灯泡扶稳,随后才坐下来问:“江君,你该不会是惹上‘黑龙会’了吧?”
“怎么?”江连横问,“我,惹不起?”
“惹不起!”
“嘿!你要这么说,我还非得捅咕捅咕了。”
中村一郎突然正色道:“江君,你想死吗?”
江连横摇了摇头说:“不想,我这顶多叫欠儿。”
“江君,我们是朋友,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招惹‘黑龙会’。如果你不得不跟他们打交道,那就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如果不能满足,就远远地躲开。总之,千万不要跟他们作对。”
“这個‘黑龙会’,听起来像是个帮派啊?”
“是社团,以前叫‘玄洋社’。”
“有多大势力?”江连横问。
“大到你根本想象不到!”中村一郎说,“在东洋,大家都传说,就连天皇陛下,也要礼让他们三分。贵国的革命,也少不了他们的资助。”
“等下,你是说,是‘黑龙会’资助了倒清会党,把朝廷给干下去了?”
中村一郎点点头,道:“至少,在我的国家,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江连横有些发懵。
黑龙会资助南国会党,推翻了清廷;如今荣五爷想要复国,结果背后还是黑龙会?
打瘸了再送副拐。
如此前后矛盾的做法,思来想去,也只有“浑水摸鱼”才能说得通了。
江连横又问:“中村,你对这个‘黑龙会’,了解多少?”
“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传闻。”
显然,这不过是中村一郎的谦辞罢了。
他的讲解,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概述,缺乏细节,但却感情充沛。
原来,所谓“黑龙会”,大抵是庚子俄难以后,一伙东洋“志士”自发结成的社团。
“黑龙”二字,源于黑龙江之“黑龙”。
顾名思义,其社创立之初的至高目的,便是将黑龙江沿岸以南的整个东北,全都纳入东洋管辖,雪耻“三国还辽”一案。
黑龙会权势滔天,帮众遍及各国、各界、各地,背后又有三菱、住友等大财阀的支持,影响力遍布整个东亚。
总而言之,中村一郎对江连横的劝告,只有一句话——
“不要招惹黑龙会,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次。”
江连横听得神乎其神,更是万万没想到,一个东洋的江湖帮派,竟然还跟关外有关。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中村,你说来说去,白话这么半天,其实不就是一句话么?黑龙会,就是给你们鬼子出力干脏活儿的呗!想抢东北,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不是抢!”
中村一郎连连摇头道:“是代为管理,走向共荣。”
“哦,是这样啊!”江连横用手指了指桌面,“你这照相馆能让我管理管理不?”
中村一郎迟疑了片刻,却说:“我们现在说的是国家,不,是整个东亚!”
江连横揶揄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才是这个呢!”
中村一郎相当严肃地说:“江君,你应该睁眼看看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被白种人统治了!你,我,我们都是东亚人、黄皮肤。我们必须要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白种人的强权!否则,未来的我们,只会像黑人那样,变成他们的奴隶!”
“我不管白种人、黄种人那些乱码七糟的东西。”
“你怎么能不管呢?”
“在我眼里,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家人和外人。”
中村一郎连连摇头:“白种人会把咱们都毁了。”
“说得好像你们少毁了似的!”江连横撇嘴道,“你就是说出花儿来,黑龙会不就是要抢东北么!”
“我们不是敌人。十年前,是我们帮你们从毛子手里拿回的东北。”
“谢谢啊!”
“江君,如果是毛子占领了这里,你们就永远也拿不回东北了!”
江连横思忖道:“中村,听你这意思,要是你们抢了这里,以后还能还回来?”
没想到,中村一郎的回答相当干脆而又笃定:
“当然!条约规定,租期只有九十九年,九十九年以后,当然要还给你们,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去对抗白人。”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问:“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中村一郎似乎受到了冒犯。
他对此坚信不疑,并且从心底里认定,东亚、尤其是东北亚三国,必须要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列强,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黄种人站在世界的中心。
如今,高丽国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大东亚联合势在必行。
“所以,‘黑龙会’就打算帮清廷复国?”江连横问。
“清廷复国?”中村一郎愣了一下,旋即连忙摇了摇头,“清廷已经过去了,在我看来,应该帮助张雨亭,完成独立。”
“干啥?”
“这里是满洲,不在十八星旗里,为什么还要跟他们绑在一起?”
“现在可是五色旗!”
江连横下意识地指了指窗外,尽管那里并没有旗帜,只有茫茫无尽的夜色。
中村一郎摇了摇头,固执地重申道:“这里是满洲,我的第二故乡。”
江连横愕然。
中村一郎则继续说:“江君,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很穷。其实,我小时候也很穷,莪在东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亲友、没有工作。我现在有了这间照相馆,有夫人和孩子,我的一切都是在满洲得到的,我跟你一样热爱满洲,我希望她变得更强大。”
江连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谈了。
立场的隔阂,让他们终究无法推心置腹,将心比心。
“算了算了,咱俩还是唠唠屁精的事儿吧!”
虽是如此,方才的争论到底还是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江连横没坐一会儿,便匆匆起身告辞。
他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关于“黑龙会”的消息,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也无甚可谈了。
中村一郎送走江连横,关上大门,走到方才被寒风吹开的窗边,拿起桌上的《黑龙》杂志,又独自在灯下坐了片刻。
这是他在大陆浪人手中淘来的杂志,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旧刊了,纸张微微泛黄、发硬,但其上的文字仍旧铿锵有力。
中村一郎目光如炬,一行接着一行地反复阅读《黑龙》杂志上的口号、宣言以及未来的图景。
他怎能不为此感到心潮澎湃?
一副繁荣的东亚画卷,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一个睥睨世界的强盛国度,一个令白人胆寒的伟大帝国,令他心驰神往,目眩情迷。
这些文字似乎有种可怕的魔力,正在悄无声息的煽动着他内心的深渊,伴随着一种狂热且残暴的悸动,他在这深渊中,看见了一头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嗜血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