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要不你先上楼歇会儿?”
客厅里很安静,落地钟的时针指向八点一刻。
李正西走到茶桌旁,拿起暖壶,给大嫂胡小妍倒了一杯温水。
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顺着窗檐儿滑落,如同水帘,像在下雨。院子里的积水,大大小小,倒映着银灰色的月光,明暗错落,仿佛沟壑纵横。
天气转暖,即便是在夜里,冰雪也已经站不住脚了。
李正西折回大嫂身边,将手中的杯子搁在茶几上,说:“等二哥回来的时候,我再上去告诉你?”
胡小妍摇了摇头。
她没心情楼上楼下地来回折腾。明明腿脚不方便,当初却还执意住在二楼,本意是避免频繁见到外人。现在,情况不同了。
东风被江连横莫名支走,南风受命去找裴忠民。
李正西有点别扭,自己回屋,不太妥当,留下作陪,又感觉拘谨。
正在拧巴的时候,胡小妍忽然开口问:“你刚才说,有人提前通知那些洋记者?”
“啊,对!”李正西回过神说。
“还不是那珉那些人?”
“应该不是,要是他们去找洋人,小靠扇的肯定早就来告诉我了。”
“他们那些人,都留辫子?”
“那倒不是,也有三两个不留辫子,可能是为了方便办事儿吧。”李正西问,“嫂子,你是担心小靠扇的打眼了?”
胡小妍应声说:“毕竟只是一帮孩子,人家要是真想偷摸干点啥,看不住也很正常。而且,咱们连照片都没有,那就更不能怪他们了。”
李正西默默点头。
那珉这伙人,要是聚在一起,当然容易发现,可要是零散行动,再没有辫子做标识,小靠扇的难保不会眼花。
“诶!嫂子,那个谭翻译也跟宗社党的人混在一起,宫田龙二那边,能不能有这些人的照片?”李正西说,“要是不想打草惊蛇,咱们先让闯虎去探探?”
胡小妍想也没想,便立刻否决了西风的提议。
南铁地方事务所不是寻常公司,调查部乃东洋最大的情报机构,档案室层层关卡。
闯虎即便成功潜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法在堆积如山的档案里,找到宗社党的资料。
何况,那珉充其量不过是個花舌子,有没有资格进入档案,都尚且未知。
时间将近八点半。
李正西沉默了一会儿,借口起身道:“嫂子你坐,我去看看道哥和雁声。”
他推开房门,刘雁声用手肘撑起身子,扭头道:“西风,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拿支笔,再拿几张纸?”
“嘎哈,写遗书啊?”李正西打趣道。
“有没有搞错?我就是想写点东西啦!”
“逼事儿真多!行,等着吧,我上书房给你拿去。”
未曾想,刚回过身,宅院外头却突然响起一阵骚乱。
闻声,李正西心头一紧,来不及多说,便立刻“砰”地关上房门,随后快步冲到客厅,掏出怀里的勃朗宁,“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嫂子,你快去道哥那屋待着,我出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迎面就见一个黑短褂,亦步亦趋地穿过院子,来到屋内玄关。
他的神情并不紧张,脚步也未显出丝毫慌乱,看上去只是一次寻常的通禀。
“大嫂,韩心远和钟遇山来了,说是想看看道哥。”
“大晚上的,看什么看?”李正西插话道,“跟他们俩说,要看明儿早上再来。”
从附属地赶回来时,他第一件事,便是嘱咐袁新法等人,不许让任何人过来探视。如果有人强闯,可以直接开枪。可眼下,门外是自己人,弟兄们也不好随便动手。
黑短褂看看大嫂,又看看西风,为难道:“老袁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俩就是不走啊!”
“西风!”江连横的声音在走廊拐角响起,“把我那套长衫拿过来。”
…………
宅院门外,韩心远和钟遇山各带五六个弟兄,先后赶到江家大宅。
双方弟马互相熟识,平日里没少在一块儿喝酒。大伙儿都是江家人,打,是打不起来,但并不耽误他们在门口吵吵拌嘴。
“你叫袁新法吧?”钟遇山不满道,“你个看大门儿的,在我面前嘚瑟什么?道哥有事儿,那就是我的事儿,我他妈进去看看还不行?啥时候轮得着你拦着我了?”
袁新法看似木讷,其实骨子里也挺倔。
他要是认准了一件事儿,那便万难更改。在江家混了两年多,东家是干什么的,他心如明镜,何况老婆孩子就在身后的大宅里,没有东家命令,更是不肯退让。
方才已经有人进去通知,袁新法便懒得再多解释,只管把大山似的身子往门前一戳,无论谁说什么,只当是耳旁风吹。
“哎呀我操?不搭理我?”钟遇山一边说,一边猛地扯开交领。
三方弟兄见状,赶忙上前阻拦。
“哎!山哥,山哥!你嘎哈呀,别闹别闹!”
钟遇山振臂喝道:“起开!拦着我干啥,都是自己人,我还能窝里斗?”
说着,他把长衫的前襟一拉,露出几处老疤,令人触目惊心。
“瞅好喽!这都是我当年跟海大爷砸白家窑留下的,老子跟你们这帮顺风放屁的可不一样,我跟道哥混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搁哪和泥玩儿呢!给我起开!”
然而,袁新法却连看都不看。
场面有些尴尬。
韩心远较为克制。他走到大门前,却说:“老袁,咱俩还算熟,我也不在这作,道哥到底什么情况,你咋着也得跟大伙儿说说吧?”
袁新法谁的面子也不给,仍旧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挡在门前。
“哎呀我操!”钟遇山骂道,“你是真他妈的艮呐!”
恰在此时,胡同的另一端,又有人影闪动。
“诶?嘎哈呢,咋回事儿啊?”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王正南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老韩,老钟,这大晚上的,你俩有啥事儿噢?”
“南风,你来得正好。”韩心远迎上前问,“我听说道哥出事儿了,到底什么情况?”
王正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扯淡!道哥能有啥事儿!”
钟遇山忙说:“南风,你别蒙咱俩。我可听说了,今儿下午,南铁附属地那边有枪击案,道哥真没事儿?不管有没有事儿,莪进去看看总行吧?这还横七竖八拦着,啥意思?”
“呃……”
王正南向来有点灵光,眯着眼睛略微一想,便道:“嗐!老韩,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咋回事儿么!”
韩心远愣道:“我知道什么呀?”
“啧!大姑这两天状态不咋好,平时咱搁家都小声说话,你们这领一大帮人过来,回头再给吓着了,你们谁担待得起?”
闻言,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弟兄,连忙改成悄声说话。
“小点声,别吵吵啦!”
韩心远和钟遇山将信将疑,局面总算暂时稳住。
这时候,院子里也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先前进屋通禀的黑短褂“嗡”的一下,拽开漆黑铁门,冲众人低声道:“老韩、老钟,道哥和嫂子让你俩进屋,小点动静。”
两人怔怔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各自弟兄在门外稍候,随后才跟着南风、西风,迈步走进大宅。
进入客厅,眼前的画面,让韩心远和钟遇山俱是一愣。
江连横一袭深色长衫,端坐在单人沙发上,左臂搂着江雅,右手拿了一只小套娃,此刻正低着头,逗弄女儿开心。
胡小妍将轮椅停在旁边,笑着整理女儿的衣裳。
客厅入口,李正西坐在墙边的扶手椅上,侧过脸,无声地冲两人点了点头。
江雅扭过上身,朝玄关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急于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发现,于是便一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一手指了指门外的来人。
“啊!爸,来银了……呐!呐!”
“嗯。”
江连横“嗯”了一声,乜斜着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韩心远和钟遇山二人,低声道:“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钟遇山应声打了个冷颤。
他曾经见过类似的眼神,在周云甫身上。
两人互相看了看,不觉间都有些迟疑。
这时候,王正南从两人的身后绕过去,走进客厅,眨了眨眼睛,却问:“嫂子,刚才没吵着大姑吧?”
胡小妍会意,点点头说:“没啥事儿,还好动静不大。”
说着,她便朝钟、韩二人招了招手,接着说:“坐呀!小点声说话,今天下午的事儿,你们俩听说了吧?”
“啊,对对对,我刚听说。”钟遇山远远地站着问,“道哥,你……没事儿吧?”
“我像有事儿么?”
钟遇山傻笑两声,竖起大拇指说:“要不怎么说,道哥你是这个呢!”
紧接着,他声音突然又有些激愤,“对了,到底是谁干的,他妈的,敢跟咱江家较上劲了,不答应!道哥,是谁你说话,我亲自带人去把他办了!老韩,这事儿你别跟我争!”
韩心远确实没争。
他的眉心高高隆起,鼻翼轻轻扇动,思忖了片刻,试探地问:“这屋里什么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