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不清楚石川先生的身份。
这个矮东洋,看起来既不像军官,也不像政客,似乎只是个商人或说客,可他的厉声训斥,还是让红马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直到听完翻译的转述之后,红马褂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躬身谄媚。
“那当然!咱那‘复国勤王军’的指挥权,都交给了贵邦的将官,当然是要听你们的号令。王爷那边,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近况。”
终于,他的奴颜,换来了矮东洋的耐心。
“不用着急,关东都督府早就已经议定了起事时间。”矮东洋踱步道,“现在,另一批军火已经在路上了,只要蒙人的马队收到枪炮,我们随时可以南北夹击,攻陷奉天。”
红马褂眉心一展,喜道:“好呀!那不就是这个月的事儿了么!”
“具体时间,这里不方便说,但我们会提前通知王爷。”
“理解理解,毕竟人多嘴杂,事情托付给你们去办,王爷放心!”
两人在货架外围边走边说,并时不时抽检几只木箱,查看枪支弹药的情况。
江连横的位置很安全,但他还是不由得暗自皱眉,并悄悄地蹲下身子,以防万一。
好在,对方两人的脚步很快便停了下来。
矮东洋忽然转过身,满不在意地张开双臂:“好了,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在这里清点一下。”
“放心放心!石川先生太见外了!”
红马褂似乎生怕冒犯了东洋人,便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们王爷和老山人之间,那是情义,不是生意,哪用什么清点,可别让我坏了二老的和气!”
老山人?
江连横的眉心高高隆起。
他一直隐隐期待着,这红马褂能说点关于荣五爷的事儿,结果等了半天,却冒出一个“老山人”?
这边正嘬着牙花子,那边又响起了交谈的声音。
“石川先生,只有一点,我确实有点担心……”
红马褂斜眼打量着矮东洋的反应,试探道:“您说,这么多军火囤在这,外头就十来个贵邦的巡警,是不是……不太安全呐?百十来万买的东西,别给打了水漂了。”
没想到,矮东洋这次不但没有训斥,反而还深感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这么多军火存在这里,的确存在安全隐患,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此话怎讲?”
“帝国虽然希望看到满蒙独立出去,但到底是支持你们王爷,还是支持张雨亭,分歧很大。”
“张老疙瘩就是个胡匪,怎么能跟王爷相提并论?”
“我们大都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支持你们王爷。”矮东洋中气十足地说,“但是为了避免被内阁掣肘,此次勤王行动,务必低调、秘密进行,所以不能增派守备队警戒。”
这一番话,也算解开了江连横方才的困惑——如此大规模的军火,本来应该有更严密的看守。
闹了半天,鬼子是想搞下克上、先斩后奏的把戏,提防的却是自己人。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矮东洋接着宽慰道:“这些军火,是你们王爷分三批买的,数量这么大,不可能被偷走,就算是有大车拉运,也要十几辆,往返多次。而且,我们东洋的巡警训练有素,根本不可能有人闯进来。”
呵呵——江连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红马褂尽管不放心,听了矮东洋的解释后,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忧心忡忡地四下扫了一眼。
“唉!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两人随后又闲话了几句,不多时便肩并着肩转身离去。
“啪!”
电灯熄灭,军火仓库重归于黑暗之中。
紧接着,是发动机的轰鸣声,金线似的光亮在货厢之间再次扫过,“嗡隆隆”的声音渐行渐远。
东洋巡警在说话,随后“哗啦啦”响起铁丝网大门开启的声音。
江连横在暗中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他垫步凌腰,从大货架顶端翻身而下,飞快地冲到方才那几只木箱近前。
他先用油布包了三把刺刀,斜插在腰际,而后又在四方小木箱里,连拿了数枚手榴弹揣进怀里,最后如同壁虎一般爬上大货架,踮着脚推开窗户。
他朝着银灰色的光柱纵深一跃,把住窗棂,左右看看,先探出半个身子,再滚地跟斗般地翻出来,两只手反扣窗台,整个人悬贴在墙壁上。
一撒手,人落地一滚。
动静?风声而已!
江连横翻出仓储转运中心的铁丝网。
躬身疾行,仅十余步,便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瞥见了赵国砚和李正的身影。
三人碰头重逢的时候,高天盈月已渐西垂。
没有矫情的关切,人都出来了,还问什么有事没事?
江连横把刺刀分给二人,接着又想仓库内听到的消息,简短地转述了一遍,最后却说:“国砚,你跟我马上回旅馆,我得给家里去个消息。李正……”
“你说!”李正扬了扬下巴。
江连横顿了一下,说:“我肯定希望你们继续留在这,再帮我探探情况……但你们要是想跑,我也能理解,报酬我还是会给你,答应帮你争当家的位置,也照样算数。”
他一边说,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两颗手榴弹:“再给你俩,省得出事儿了手里没家伙。”
李正掂了两下手榴弹,笑道:“兄弟有两下子,我再等你三五天。”
“那敢情好!跑出来以后,可以去大和旅馆找我!”
“行,天都快亮了,扯呼了吧!”
……
……
滨海城市的天,似乎亮得特别早。
江连横和赵国砚离开港口不久,身后的远天便已然像裹尸布一般灰白,等赶到大和旅馆时,天色早已大亮,可春和日丽的光景,似乎并不能让两人感到畅快。
穿过旋转门,江连横直奔前台,要了一通电话。
“喂?”
听筒那边传来王正南的声音。
“是我!”江连横开口便问,“家里有啥情况没?”
“没啥情况,一切照旧!”王正南语气轻松地说,“道哥,你才刚走两天,没啥事儿!你那边啥情况,事儿办得顺不顺?”
“没工夫跟你扯淡!”
江连横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好了,最近那帮辫子可能要整事儿,让西风机灵着点,盯住那几个老登!”
“好,我知道了,还有啥吩咐没?”
“南风,你能不能见着老张?”
“我?”王正南在电话那头连忙否认道,“不不不!道哥,那是张老疙瘩,你都不是想见就见,我上哪能见着去?再者说,我去见他,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不得以为你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愕然一惊——这一点,他倒是没想到——于是改口问:“那你去找北风!”
“道哥,我现在也不知道北风在哪。”
“他不是在老张家看大门儿么?”
“本来是在那,但这几天不少卫队都被调走了。”王正南解释道,“听说是张老疙瘩的安排。”
江连横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问:“这小子犯事儿了?”
“不不不!还不是因为那个段志贵么!他老赖在奉天不走。线上传言说,张老疙瘩这次忙着调兵,是要跟二十八师的冯师长,一起演出戏,把段志贵给吓走。”
“妈了个巴子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出岔子!”
王正南干笑了两声:“道哥,你有啥事儿先跟我说呗!我是够呛能见着张老疙瘩,但咱家跟军营的关系,见见低两档的军官,莪应该能试试。”
“我是不想把这份功劳,让别人给抢去!”
江连横叹息一声,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好舍大功、换小功。
“南风,这样吧!”他思忖着吩咐道,“你从张辅臣开始往下找,级别太低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好!道哥你说吧,我记着呢,撂下电话我就去办!”
于是,江连横便小声将宗社党有军火要运给蒙匪的消息说了一遍。
“这批喷子,要沿着安奉线走,可能会有掩护,伪装成别的货物,不一定全用火车运,反正要让他们注意!截住那批喷子,那几个老辫子就折腾不起来了!”
“好好好!”王正南连忙保证道,“我这就去办!”
“咔哒!”
江连横忧心忡忡地挂断电话,长舒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这时候突然松懈下来,便立刻觉得又饿又困。
赵国砚便在身后提议道:“道哥,咱直接先在楼下吃个饭再上去吧!”
江连横点点头,旋即转过身,一边朝餐厅走过去,一边小声嘀咕着说:“估计闯虎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收工了吧?”
赵国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点点头道:“应该是,都快七点了,咱先吃咱的,那小子要是饿了,自己就下来了。”
说着,两个人走进餐厅,在靠窗的角落里找了个僻静的空桌。
刚坐下来,便有一个身穿白衬衫、打着黑领结的帅小伙儿,手里拿着托盘和便签纸走到桌边,眯起眼睛,笑着询问道:
“两位先生,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