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几个钟头。
大和旅馆二楼,储藏室的房门再次打开。
闯虎被人蒙上眼罩、并强行套进了一只麻袋里。
他身板儿本来就很瘦小,来人根本没费多大力气,便轻而易举地将其扛在了肩上。
嘴里塞着麻布,他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对方捆人的手法,一看就是线上的合字。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被囚禁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照此推算,现在应该是深夜,或许已经是早上了,又或许只过去了几十分钟……
其实,他是有点儿慌了。
蟊贼和大盗,毕竟不能相提并论,好比修脚的和刽子手,一个削脚皮,一個刮凌迟,那能一样?
隔着麻布袋子,闯虎听见那个白衬衫服务生在跟什么人说话。
“从后门走,把他带到大车店去。这老小子八成是个佛爷,别马虎了。”
紧接着,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马虎不了,掌柜的没事儿?”
“别瞎操心!掌柜的现在正忙,都少往跟前儿凑乎!”白衬衫服务生说,“我已经在门上做了记号,掌柜的看见就挪窝了。”
“那行,咱俩就先撤了啊!”
“等会儿!告诉‘头刀子’,跟人家客气点儿!没准是个误会,眼瞅着要收局了,别整出岔子。回头等我跟这小子的东家盘盘道,先问问情况再说。”
“成,那你自己小心点儿!”
随后,闯虎便感觉自己被人驮着走下楼梯。
片刻过后,风一下子紧了。
他闻到一股牲口味儿,整个人跌进了马车里,伴着呼呼的风声,驶向未知……
……
闯虎虽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却被人脱去了鞋袜、衣裤,光板呲溜的扔在大车店的土炕上,苦熬了整整一晚。
直到听见公鸡报晓时,才有人过来摘下了他的眼罩、拔出他嘴里的麻布。
闯虎眯缝着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光线,也随之看清了屋内的陈设装潢。
破屋烂瓦一间房,身下的草席里有虱子在爬,土炕对面的墙下,摆着一张方桌和几把凳子。
一个二十出头,模样带点痞气的小年轻,屁股底下垫着闯虎的衣裤,此刻正坐在桌前,一边啃着棒子面儿大饼,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小册子。
闯虎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试探道:“并肩子,我也是线上的,咱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商量!”
小年轻充耳不闻,只是把大饼叼在嘴里,翻了个页。
“那个……我现在还在大连不?”闯虎又问。
“在达里尼呐!”小年轻眼也不抬一下地说。
话音刚落,房门应声而开!
又一个小年轻手里端着托盘,盛了四碗二米粥走进屋内,随声附和道:“达里尼就是大连,大连就是达里尼!”
闯虎皱起眉头,飞快地左右看看,惊觉这两个小年轻的面容相貌一模一样——
竟然是一对同胞的双棒儿!
他的双手双脚仍然被麻绳反绑,于是便挣扎着跪坐起来,朝炕沿儿蛄蛹了两下。
“老合,兄弟我叫闯虎,线上报号‘床下罂’,敢问两位好汉,尊姓大名?”
吃饼的一拍胸脯:“哩哏楞!”
端粥的咳嗽一声:“楞哏哩!”
“哩哏楞,楞哏哩?”闯虎左顾右盼,眨了眨眼睛问,“西游记?你们山大王是谁啊?”
“瞎胡闹!”哩哏楞扭头瞪眼道,“你把咱们当胡子了?”
“不像话!”楞哏哩撂下托盘道,“是胡子就不绑你了!”
“绑了他也不值钱呐!”
“值钱能轮得着咱们?”
“咱们可不蛮干。”
“可你要蛮干,咱们也不怕你!”
“主要拼的还是脑子。”
“脑子可是个好东西!”
末了,两人齐刷刷看向闯虎,异口同声地问:“你有吗?”
闯虎立时呆住,直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儿呼呼往外冒烟。
眼前这对同胞双棒,仿佛是共用了一颗脑袋,似是心意相通。
一句话,俩人说。盘论起来,时而左右互搏,时而并行不悖,倒也真称得上是两个奇人!
闯虎被说懵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正在愣神的功夫,楞哏哩便端着托盘走过来,拿起一碗粥,“哐当”一声撂在了炕桌上。
闯虎低头一看——好家伙,大拇哥都插碗里了——当下便喉头一紧,干笑了两声。
“那个……兄弟我口淡,吃不了咸的。”
哩哏楞:“你爱吃不吃!”
楞哏哩:“不吃,饿的又不是我们。”
哩哏楞:“现在是你挑食儿的时候么?”
楞哏哩:“怪不得你长的小,嘴太刁!”
闯虎确实是饿了,但也确实没有胃口。
他提了提胆子,带着央求的语气问:“两位兄弟,你们打算把我关到啥时候啊?我都说了,咱们之间是误会,我根本就不图财!其实,我是个作家,你们咋就不相信呢!”
“作家?”楞哏哩喝了一口粥说,“哥,完了,这人没救了,都当上作家了。”
“狗屁!”哩哏楞咬了一口饼说,“他就是个听窗扒门缝儿的臭点子,诲淫诲盗,缺了大德!”
“哎哎哎!宁骂一人,不骂一门!”闯虎急道,“好歹是线上的并肩子,不带这么埋汰人的。”
哩哏楞笑了笑,随手摊开小册子,念叨着说:“这女人,不见不知美人关。这女人,好似一把钢刀心上悬……”
闯虎脸色骤变,及至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手里拿的竟是他的草稿。
“别别别,你们别当着我面念呐!我臊得慌!”
楞哏哩夺过哥哥手里的小册子,嬉笑着说:“嘿!他这写的是咱掌柜的啊?”
“掌柜的?”闯虎一愣神,“你们掌柜的是那女的?”
哩哏楞笑着点点头:“假夫妻。”
楞哏哩随声附和道:“真性情!”
“好心劝劝你,千万别打咱们掌柜的主意。”
“咱们掌柜的下面会咬人!”
“咯噔一声,你就清清静静,没烦恼啦!”
“这年头可没地方当太监了!”
闯虎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忙应声问:“你们这是要铺‘仙人跳’?”
“瞧不起谁呢!”
“我们掌柜的还犯得着整那路数?”
“那你们这是——”闯虎犹疑地问,“唱得哪出啊?”
“管得着么?”哩哏楞吃完了早饭,站起身逼近炕沿儿,“我问你,你在那记事本上,写的什么乱码七糟的,打听宏济善堂和荣五爷要干啥?”
闯虎一听,脑瓜仁子登时嗡嗡作响。
江连横等人早先就反复告诫他,别在那破本子上乱写,他不听,非要时刻记录灵感。
如今倒好,一旦手潮入了套,都不用严刑拷打,本子上写得明明白白。
虽是如此,闯虎却也有三分委屈。
他知道此行为何而来,因此对小东洋和老辫子格外留意、小心,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跟另一伙线上的合字盯上了一个火点。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闯虎。
他脑子转得飞快,竭力回忆本子上都写过什么,自觉不曾写得太过直白,无非是几个人物、几个地点罢了,而且对方既然这样问,便足以说明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闯虎不敢出卖江连横。
毕竟,他这条命是生是死,还得看双方掌柜的碰码以后的决定。
不说,大概有一线生机;说了,万一双方谈妥,他这边把事儿都抖落出去,江连横肯定要罚他。
电光石火间,闯虎嘿嘿一笑,却说:“两位好汉,说实话,兄弟我没事儿就好抽两口,来这地界,那不得痛快痛快么!”
楞哏哩喝道:“你他妈在这糊弄鬼呐!”
“没糊弄!没糊弄!”闯虎连忙解释道,“你瞅,一提这个就来瘾了,这个刺挠啊!”
哩哏楞冷哼一声,却说:“弟,别搭理他,他们这些作家,最爱装疯卖傻扮可怜,皮痒,削他一顿就好了!”
楞哏哩点点头:“我看也是!什么作家,就是个臭要饭的!”
“哎!”闯虎一抬眼,“兄弟我至少也算个疃柴的,咋成臭要饭的了?”
“闭嘴!他妈的,整他!”
两兄弟立时撸胳膊挽袖子,往土炕走去,吓得闯虎连忙缩成一团:“别整别整!对对对,你们说得对,臭要饭的,臭要饭的……”
恰在此时,猛听得房门“哐啷”一声巨响!
仨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呆着一张脸走进屋内。
此人身长一米八往上,稍微有点驼背,浑眼珠,鹰钩鼻,长下颌长得能锄地,身板儿谈不上壮硕,但看上去极其结实,肩颈上的皮肤如同坚硬的树皮。
他的手指很粗,骨节很大。
明明是阳春时节,可手背还是微微发紫,指头上有皲裂的痕迹,明显是多年的冻伤。
这世上绝对有杀气存在!
否则,该怎么解释众人一见他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其实,他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但方才略显轻松的氛围随着他的出现,早已顷刻间荡然无存。
闯虎怔怔地噎了一口唾沫。
他看得出,来人不是打硬仗的“炮头”,就是看秧子的“狠心梁”!
如果双方的掌柜最后谈崩了,他的命,估计就要折在这人的手上。
刚才还能说会道、叭叭个没完没了的哩哏楞两兄弟见了此人,也立时嘴笨起来。
“老刀……你来啦!那个……坐,吃饭,粥还热乎呢!”
来人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地走到方桌前,啼哩吐噜地大口吃了起来。
“老刀”,即是“头刀子”。
同屋子里的其他人相比,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东北人,生于苦寒之地,长于林海雪原。
他的先辈,是被征服的征服者,是奴隶中的战士,是战士中的奴隶。
先辈的枯骨曝于雪山高原,没于戈壁流沙。
没人知道老刀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布拉穆,是个索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