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如雾,笼于山谷。
白色的寒霜在冷硬的黑甲上凝结成霜花。
三百余将士于谷中的空地上肃然而立,任由寒风拂面却依旧纹丝不动,沉默而肃杀。
若不是身边的战马不时微微甩动着脑袋,简直有如一尊尊亘古而隽永的兵俑。
不过身子虽然没动,嘴上却是没闲着。
趁着韩司马和几位上官还没到来的工夫,免不了小声嘀咕几句。
“也不知道司马要与我等说个甚?”
说话这将士据说祖上也是京中朝官,只可惜因罪流放这幽州苦寒之地。
几代之后,除了一些惯用的字词,再也看不出分毫皇都子民的痕迹。
“莫不是要发赏赐了?”
有将士心中一动,猜测道。
这世上道理万万千,人也有着千千万。
从军当兵这种事大抵上也没多少人打一开始,就抱着保家卫民的念头。
当兵吃粮,为财货、为修行资粮,或许才是大多数将士的初衷。
所以在听到身边袍泽说出这般俗气的话,倒也没有人笑话他。
只是很快就有人反驳道。
“应该不可能,要说发赏赐那也应该是回去的事……”
“这一路南归,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算给了咱们赏赐又有什么用?”
“没准儿回头跟脑袋一起,成了那些蛮狗的战利品,那就成笑话了。”
这话虽然有些不吉利,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听得身边一众袍泽暗自点头称是。
说话这些将士之前没被指到女子,反倒是没有经历过那一番生死离别之痛。
所以言语神色间,相较要轻松一些。
而与之相对,另一些将士则明显要沉闷一些。
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其他人倒也没有主动与他们攀谈。
只想着让他们好好静一静。
毕竟有些心伤只能靠自己和时间慢慢愈合,旁人也帮不了什么。
只是就在他们窸窸窣窣一阵小声交流的时候,忽然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不想要什么财货、赏赐。”
四周这一小范围内,微微一静。
“我只是想跟那些蛮狗拼了!”
听着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中,蕴含的怒气与杀意。
身边一众将士明显陷入了沉默。
“老子当兵从军十余载,最后连個娘们儿都护不住!”
“又有何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还不如跟那些蛮狗拼了!死了算逑!”
他永远也忘不了,战场上洒下的那一蓬嫣红热血。
以及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催促,‘良人速归’!
而他这话刚说完,另一道声音接着便叹息一声,恨声道。
“此我辈男儿终身之耻也!”
听闻这话,不但是那些经历过丧妻之痛的将士,面露羞惭与愤恨。
就连那些原本神色轻松的将士们,也渐渐沉重起来。
然而这一刻,刚刚说话的那将士却是猛地拔高了声音。
“自从那一场惨败之后,咱们一路逃,一路退!”
“今日他死于十里荒野,明日你死于百里草原,什么时候是个头?”
“要我说!既然横竖是个死!还不如调头跟那些蛮狗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是赚的!”
“这样的话,就算是以后他人知道了我等今日之事,也可让他们知道!”
“我镇辽儿郎!赳赳武夫!不是亡于逃命!而是死在冲锋的路上!”
军中武夫,向来以败逃为耻!
要是死在逃命的路上,日后传回乡土,怕是就连家中亲眷,也会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反倒是临阵冲锋而战死,至少还能搏一个‘勇烈之士’的好名头。
那将士嘶声高喊的声音,落在在场所有将士的耳中。
顿时引得不少将士心中涌起一阵共鸣。
其实他们也不傻。
这一路南行,遇到的蛮狗敌骑不在少数。
期间更遇到过两次惨烈围堵。
如果不是韩绍这个司马悍不畏死地带着他们冲杀,他们这支残军或许早已全军覆没。
而接下来的漫漫南归之路,还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更加强大的敌人。
到时候他们就算能再次险死还生地冲出去。
最后又能剩下几人?
只是就在一众将士陷入沉默与思索的时候,一声断喝打断了那将士的话。
“李赫你胡言乱语什么!”
“你一人想死,为什么要拖着大家?”
“兄弟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等着他们回去,哪能跟你一般不要命?”
说话的是那李赫的什长,一番劈头盖脸地训斥后。
那李赫竟然语气不服地顶撞道。
“什长此言差矣!”
“你又不是兄弟们!怎么就知道兄弟们的想法?”
说着,那李赫当即高声喝问道。
“兄弟们!你们自己说!”
“到底是要光荣的战死,还是要屈辱地死在逃命的路上?”
李赫这话抛开了活着回去的可能性。
明显带着几分诡辩的意味。
可军中厮杀汉既不是纵横家与名家出身,又没有经历过另一方世界辩论赛的洗礼。
自然分不清其中的细微差异。
光荣还是屈辱?
在摆在面前的二选一中,下意识就选择了其中的最优解。
“当然是战死!”
“不错!若是这样,就算是死了,想来我家那混账以后别人面前,提到他老子我,也能拍着胸膛告诉他们!”
“他老子大小也算是个遮奢豪杰!而不是贪生畏死的狗熊!”
见自己一通呵斥,不但没有起到效果。
反倒是让李赫那小子将兄弟们鼓噪起来,那什长明显有些气愤。
只是就在他准备发作的时候,不远处恰好传来一声呼喝。
“司马,至!”
话音一落,原本纷乱的场面顿时一静。
不得不说,随着那一场场尸山血海的厮杀,韩绍这个白捡来的司马名号,已经在将士们的心中竖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一阵马蹄如雷。
韩绍依旧是一骑当先,走在最前面。
身边是公孙辛夷这个公孙氏的大娘子。
再之后才是吕彦、中行固,以及李靖等四大‘金刚’。
勒住缰绳,止住马步后,李靖等人顺势归入阵中。
韩绍跃马阵前,听到那一道‘见过司马’的哄然拜见之声。
目光顺势扫过一众身披残甲,却气势惊人的将士们。
心中颇有几分‘想当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的豪情与感慨。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身前的阵中一道身影忽然越阵而出。
“司马!卑职李赫!斗胆想问司马一声,司马畏死乎?”
这话说完,已经归于阵中的李靖怒气冲冲地喝骂道。
“李赫!你放肆!”
“司马每阵冲锋在前!众人亲眼所见!畏不畏死,你也配问?”
“还不快滚回去!”
可谁知这厮听闻这般喝骂,依旧梗着脖子没有退下。
“既然司马不畏死,能否答应卑职一个请求?”
李靖见状,越发大怒。
“放肆!再不退下!军法从事!”
可居于阵前的韩绍却不以为意地轻笑道。
“让他说。”
得到韩绍许可,那李赫突然在韩绍面前跪下叩了一首,而后颤声道。
“这一路南归!今日死一人!明日死二人!何日是个头?”
“卑职实在是不想再逃了!”
“所以卑职斗胆!敢请司马带着我们去杀敌!”
韩绍闻言,沉默了小半晌,才幽幽问道。
“哪怕是去送死?”
李赫坚毅道。
“哪怕是去死!”
韩绍高居马上,目光看着跪伏在身前的李赫,又抬眼扫过身前的一众将士。
“你们也这么想?”
话音刚落。
阵中数道身影当先单膝跪下,抱拳道。
“卑职斗胆!请司马带我等赴死!”
而后没过多久,整个阵中的将士全都轰然单膝跪地。
“请司马带我等赴死!”
韩绍闻言,又是沉默了片刻,似是为难,似是犹豫。
片刻之后,先是下马亲自将李赫扶了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焉能说跪就跪?归阵吧。”
不得不说,李靖这个旁侄同样是个人才!
最起码这演技,足以甩他韩绍这个导演十条街!
之前也是埋没了啊。
韩绍心中腹诽一声,而后不动声色地重新翻身上马。
目光再次扫过一众将士,而后忽然笑了。
“将士们,可曾食过朝食?”
一众将士还在等待韩绍的回答,却没想到韩绍竟然问出这个问题。
虽然心中茫然,还是下意识回应道。
“食了。”
韩绍又问,“可曾饱腹?”
阵中有大嗓门当即回应道。
“自然是饱了!”
韩绍忽然策马而动,等走出一段距离,又扭头望着他们。
“既然尔等皆以饱腹,身有余力,那还愣着干什么?”
“莫不是你们刚刚是在拿本司马寻开心?”
这话说完,有反应快的将士,当即兴高采烈地笑道。
“司马答应了!还愣着干嘛?快上马跟上!”
没想到韩绍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一些将士们先是一愣,随后下意识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这个时候,大部分将士已经跃马而上,开始催促起来。
顿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了,赶忙上马跟上。
心中一边在安慰自己。
司马这等人杰,带着他们出生入死,总归不会害自己。
这时,才有人问道。
“司马!咱们去哪儿?”
速则乘机,迟则生变。
和李靖等将官不同,普通的将士其实不需要解释太多。
已经开始策马狂奔的韩绍,声音飘忽。
“向北!”
向北?
不少将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时韩绍爽朗的声音再次传来。
“本司马带你们去杀他个尸山血海!杀他个朗朗乾坤!”
杀他个尸山血海!
杀他个郎朗乾坤!
紧跟着策马奔行的将士们,听闻这话,顿感体内血气沸腾。
很快便在阵中响起一阵嘶喊。
“向北!向北!”
唯有公孙辛夷恶狠狠地瞪着韩绍的背影。
“卑劣的手段!”
韩绍不屑。
手段哪有卑劣不卑劣?
只要结果是好的,不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