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仗打到这个份上,不但对定北城中的镇辽军来说是煎熬。
对城外的数十万蛮族大军,更是如此。
眼前这座定北城就像是一盏闪烁着赤红火焰的油灯。
一个又一個部族的勇士冲上去,但全都像是扑向灯火的蛾虫。
能活着下来的,根本没有几个。
如此残酷的一幕,谁能不怕?
他们是跟着可汗南下,是为了发财来着,不是来被逼着送死的!
所以在听到虚空中那雍将喊出那话之后,刚刚轮上这要命差使的蛮族千夫长,当即就忍不住了。
“将军,果真能降?”
可回答的他,不是别的。
而是一道明明炽烈如烈阳,却冰冷无情的雪亮天刀!
狂暴的力量,从天垂落。
好似苍天降下的天罚。
没有什么残肢、血雨,有的只有璀璨光芒绽放后的一大片空白之地。
以及被那道狂暴力量生生犁出的漫长沟壑。
“什么档次,也敢说降就降?”
高居长空的韩绍,黑色面甲露出的眼神睥睨且不屑。
要是那些蛮族大能投降了,还能牵着当条咬人的好狗。
这些废物垃圾降了,又有什么用?
让他们活着,然后把米吃贵吗?
“更何况,我不喜欢没有气节的人!”
韩绍这话毫无遮掩,传遍整个战场。
不少听到这话的蛮族,既惊悚于韩绍的狠辣无情,又对他这话气闷不已。
有气节,有骨气,就能不死了?
你不还是要杀!
想透了这一点的所有蛮族,全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虚空中那道宛如魔神的身影。
不断在心中庆幸,今日轮到攻城的不是自己部族。
否则的话,面对这等强大又丝毫不讲理的存在,焉有活命的可能?
不过好在虚空中那道身影,在凝视了下方一眼后,便没有再看他们。
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另一边已经抵达定北城下的陷阵营将士。
看着眼前由蛮族尸骸筑就,一直延伸到城墙上的尸堆。
饶是三百将士已经在草原上筑造了无数京观,还是免不了为之震撼了些许。
由此可见,这段时间定北城这一战的惨烈与残酷。
在回望了虚空中的韩绍一眼后,等听到韩绍传来那一声‘入城’的指令。
这一路临时接过指挥权的李靖,不再犹豫,当即喝道。
“入城!”
下一刻。
沉重的马蹄,健步如飞,稳稳地踩在了脚下被严寒冻得坚实无比的尸山上。
而后一路毫不停歇地直冲定北城上。
风雪如雾间,一些城上修为不高的将士一时没有看真切。
还以为那些蛮狗又悍然攻城了,顿时神色紧张地猛然喝道。
“敌袭!”
一面喊,一面还在心中惊呼。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风雪浓雾中,那影影绰绰的身影,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厚重,马蹄声也没有那么密集。
可疾冲而来的威势,却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不过就在他们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准备死战的时候。
一声沉稳的爆喝,从浓雾中传来。
“大雍镇辽别部陷阵营!奉我家司马之命!前来助战!”
“诸位袍泽勿惊!”
话音一落。
三百同样身穿镇辽黑甲的骑军,就这么踏着陡峭的尸堆,骤然突破风雪浓雾,出现在城墙上所有将士的面前。
快!
太快了!
如此仰冲陡坡,其速竟然不比他们这些昔日的骑军精锐,平原冲锋差上多少。
阵阵惊呼间。
有人似乎辨认出了刚刚说话的声音,陡然惊道。
“可是李靖,李军候?”
说话间。
那些即将冲到他们身前的三百骑军,身形骤然一止。
前蹄飞扬间,为首的那员骑将缓缓摘下了面甲。
“李军候,真的是你!”
“你没死!”
说话的那将士惊呼一声,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之意。
当初草原那一战太过惨烈。
但凡没有跟着大军撤下来的将士,他们都默默接受了对方已经阵殁的结果。
可如今这样一个在自己心中,已经‘死去’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刻的狂喜,甚至让那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汉子流下泪来。
而这时,又是一张面甲摘下。
露出冯参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哈哈笑道。
“老丁,你哭个啥?”
“跟个娘们儿一样!能有点出息吗?”
相较于李靖,那老丁明显跟冯参更熟一些。
看着冯参那张熟悉的大脸,老丁破涕而笑。
“老子就是高兴!高兴!”
这两个多月来。
他一直在送身边的袍泽离开,却没想到今日还能迎回一些。
泪眼扫过那些身上甲胄残破的三百骑军,老丁虽然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
“回来,能回来就好!”
还有什么比活着回来。
更能让人欣喜,乃至狂喜的事情呢?
而随着一张张面甲摘下,那一张张相熟的脸,被其他人认出。
这一刻的城墙之上,顿时冲淡了原本的肃杀与悲呛。
很快洋溢起一片激荡人心的喜悦。
直到公孙度在镇辽诸将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气氛才稍稍严肃了几分。
“见过大将军!”
而此时,已经踱步到城墙上的三百将士,赶忙翻身下马。
向着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将军,躬身抱拳。
只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三百人首先拜见的竟然不是大将军公孙度。
而是站在公孙度身边,已经换上一身白色劲装的公孙辛夷。
“见过大娘子!”
之后才向公孙度以及镇辽诸将道。
“见过大将军!”
“见过诸位将军!”
随后,也是由公孙辛夷一脸平静道。
“起来吧。”
一众镇辽诸将面色古怪地瞥了公孙度父女俩一眼。
只是公孙度却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望向远处那道依旧滞留在虚空中的身影。
真仙的目光,何其厚重。
韩绍瞬间便有了感应。
扭头俯视间,脑海中顿时传来一声恼怒的喝骂。
“孽障!你就是这么看长辈的?”
无缘无故被骂了一句的韩绍,想了一下。
决定看在木兰的面子上,先不与这个老货计较。
在意识到那些蛮族大能不会再出手后,只能惋惜地叹息一声,落下云端。
而当身披鳞甲、头角峥嵘的乌骓,锐利的四爪抓在城墙上的时候。
包括镇辽诸将在内的所有人,不禁惊艳目光地在心中惊呼。
“好神骏的异种!”
而作为主人的韩绍,面对公孙度逼人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翻身下马。
“见过大将军!”
公孙度瞥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幽幽道。
“本事不小。”
韩绍偷瞄了一眼,旁边有几天没见的公孙辛夷。
实在是不知道公孙度口中的‘本事’,到底是指哪方面的本事。
只能含糊其辞地谦逊道。
“绍年少鄙薄,当不得大将军谬赞。”
公孙度闻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本想顺着自己的心情,损上几句。
可仔细一想,若不是这狗东西招惹了自家木兰,引得自己心气不顺。
单凭这小子表现出来的能力和实力,这一声‘本事不小’的评价,他不但当之无愧。
甚至显得有些刻薄。
这般想着,公孙度在心中叹息一声。
“摘下面甲,让我看看。”
见韩绍顺从的摘下面甲,露出那张面冠如玉的面容。
公孙度凝视了一阵。
心中那股郁气,顿时平顺了不少。
毕竟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小子无论从实力、天赋还是长相的角度,配他爱女,都不算辱没了。
而且从他这一路从草原之南杀到草原之北,又从草原之北杀到这定北城下的表现来看。
心性也不可能算是差了。
他此时只是疑惑,如此出类拔萃,近乎非人的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怎么之前不但没见过,甚至连听也从未听说过?
只是就在他准备在韩绍面前,摆一摆长辈威风的时候。
却见两道身影,骤然出现在城墙上。
对此,公孙度也不意外。
赶忙上前拜见道。
“度,见过岳丈!”
“见过父亲!”
面对公孙度这副厚此薄彼的态度。
公孙峙鼻子都气歪了。
你老子为了你个逆子,不顾面皮地东奔西跑。
最后你眼里先看到的竟然是你岳父!
而赵言之见状,却是极为满意地笑了。
亲自上前扶起公孙度后,便将他撂在一边。
转而望向一旁的韩绍。
“不错。”
短短两个字,心照不宣。
韩绍笑着回应道。
“长者满意就好。”
当着外人的面,有些称呼自然不好乱叫。
反而是赵言之上前一把拉住他,仔细探查了一番他的修为。
片刻之后,才一脸惊异道。
“果然是天赋异禀!”
境界突破如此之快的,赵言之不是没见过。
醍醐灌顶、一夕悟道,都有可能。
但能像韩绍这样,在骤然突破之后,根基依旧如此厚实稳健的。
仅此一例。
除了天赋异禀,赵言之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不过在想了想之后,赵言之还是将接下来一些修行上面的秘要与紧要关卡,传音告诉了韩绍。
或许正应了那句古话,‘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有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都是世家大族秘而不宣的东西。
而眼看着赵言之对韩绍如此亲近的态度。
公孙度自然是一阵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家岳父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当他将探究的目光,看向公孙峙的时候。
却听公孙峙冷哼一声,传音道。
“这小子身上有造化。”
说着,见公孙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味,顿时恨铁不成钢地强调道。
“不但有造化,而且有大造化!”
“假以时日,不但是我辽东公孙,或许就连我兵家一脉,都要靠这小子扛起大旗了。”
听到公孙峙这般评价。
公孙度心中一震。
要知道就连他这个威震辽东的白马将军,当年在公孙峙口中也不过是一块外表华丽的朽木而已。
“竟如此?”
一贯傲视世间同辈的公孙度,有些不服气。
随后忽然意识到本来让他忧虑不已的木兰之事,此时无论是公孙峙还是赵言之,都好像都没有提及的意思。
这又是几个意思?
默认了?
公孙度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可能。
可看他们的态度,又仿佛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公孙度不禁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瞥过眼前的三人。
只是此时明显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始毕那厮,怎么说?”
“退不退兵?”
听到这话,公孙峙以手扶须,不无得意道。
“放心吧,由不得他不退!”
于是便将刚刚他们跟始毕可汗做出的交易,跟公孙度交了个底。
公孙度闻言,顿时大喜。
如此一来,镇辽军不但找回面子,寻回一部分血仇。
此战过后,不出意外的话。
至少二十年之内,始毕那个疯子再也无力大规模南下了。
至于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此次幽州的战事,虽然只是整个大雍的边陲一角。
但其中涉及到的朝堂博弈与惨烈厮杀,甚至不亚于这两个月来的血腥战场。
镇辽军损失惨重,虽然随了某些人的意。
但乌丸部同样损失不轻。
可以说是没有赢家。
包括那些坐镇中枢的存在。
就算咬不死他们,也要让他们丢出一些棋子,让他们肉痛一番!
而对于如今这样的结果。
虽然说起来有些无奈。
但无论是镇辽军,还是公孙度已经是勉强能够接受了。
想要再多,镇辽军做不到。
公孙度也做不到。
甚至就算是压上整个辽东公孙,也不行。
“让将士们休整一下吧。”
“半日之后,能取得多大的战果,就看他们的了。”
公孙峙这话说着,忽然笑道。
“这一战,你真该感谢你那位便宜女婿。”
“若不是他带着那区区三百人,将整个草原掀了个天翻地覆。”
“怕是就算我从江南寻来了臂助,也不会像这般轻松。”
有些事情说起来还真有些玄妙。
明明刚开始只是一粒尘埃般的存在,可滚着滚着,竟然真滚出了一场席卷整个草原的巨大雪崩。
这样的雪崩之下,就算是武道真仙也要顺势而为。
几乎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的公孙峙,除了在心底道上一声‘奇迹’。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听到公孙峙那声戏谑的‘便宜女婿’,公孙度眉角抽了抽。
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公孙峙已经再次提醒道。
“这一次龙城之战,宫里的人也去了。”
“而且对那小子印象很好。”
“你要注意一点态度,不要马前失蹄!”
公孙峙话里的意思很直白。
就是让他在那小子面前,少摆一点威风。
免得将他逼到宫中那边。
到时候不但所有的投入都打了水漂,反倒是让宫中在幽州插了一根钉子。
那笑话可就大了。
这一点,就算是韩绍那小子安过他的心。
公孙峙还是忧心不已。
毕竟人心这东西……是最经不得考验的……
而听闻这话的公孙度,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郁气。
这狗东西招惹了木兰,老子还要给他赔笑脸?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看着自己父亲脸上认真严肃的神色,公孙度只能将这口闷气生生吞了下去。
“我知道了。”
……
风雪飘落不断。
就像这天下的滚滚诸多大势,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下。
眼下这片地处大雍最北端的战场。
剧本已经演绎了大半,只剩下最后的尾声。
接下来只要按着已经写好的剧本,继续演绎下去就可以了。
甚至在这片血腥剧场上的很多演员,还不知道的情况下。
身为这场闹剧导演和编剧的始毕可汗,已经悄然带着王帐军和一部分死忠于他的大部族,悄然北上了。
当不少蛮族隐隐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封死了一个多月的定北城门,轰然洞开。
终于换上一身崭新黑甲的三百骑军站在城门处,遥望着前方那些一脸茫然的蛮族大军。
为首的李靖,沉稳喝道。
“奉司马令!”
“此战由我陷阵营为先锋!”
“不破蛮狗!誓不回转!”
说话间。
手中的长刀出鞘,骤然前指,怒吼道。
“敌在彼!”
“镇辽军!冲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