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帛书悬于虚空的那一刻,其上龙纹瞬间活了过来。
蜿蜒腾空,直冲云端。
巨大的龙吟,响彻整个镇辽城上空。
被惊动的无数百姓,齐齐用震惊的目光望向虚空中那道赤色龙影。
只可惜那道充斥着无尽威严与神圣的赤色龙影并没有维持太久,便消散无形。
独留阖城百姓眼神茫然地彼此对视。
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哼!”
镇辽将军府内。
镇辽将军公孙度将手中茶盏一丢,冷哼一声道。
“老皇帝,这是在给我们上眼药啊!”
一旁的李文静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面目,呵呵笑着摇头道。
“怕也是被逼急了,这是急着寻求破局之法呢!”
公孙度闻言,斜昵了李文静一眼。
“破局?就凭那小子?”
“我看那老皇帝是老糊涂了。”
见公孙度眉眼不屑,李文静笑道。
“你不看好?”
公孙度冷笑。
“我该看好?”
天下混沌,权臣当道。
世家大族、名门大宗彼此纠缠,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这一副副堪称乱麻的乱局,别说是那个出身寒微,年不过弱冠的小子了。
就算是他公孙度平日里想想,也是一副无力之感充斥心中。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之。’
看着公孙度那隐藏在冷笑下的忧虑与无奈。
李文静笑笑,然后道。
“你啊,是当局者迷!依我看你是小看你那便宜女婿了。”
大军回来的这些天。
李文静除了处理后续的那些琐事,其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個早先名不见传的年轻人身上。
一番观摩下来,饶是他见识过不少号称当世人杰的世家子弟。
还是免不了惊叹几分。
那些所谓‘人杰’,虽万,亦难及其一。
亲力亲为地替麾下士卒送上抚恤,可见其仁。
镇北楼酒宴,谈笑间从那些貔貅手里扣出千骑精锐,可见其手段、城府。
这些也就算了。
真正让李文静感兴趣的是那小子的讲武堂,以及那刚刚搭出框架的【六扇门】。
为此他李文静甚至不惜以堂堂武道真仙之尊,悄么么潜进那小子的书房,翻看了一番所谓的‘计划书’。
一边看,一边感慨着那小子设计之精巧与思谋之深远。
更关键的是这才几天啊!
若是多给他一点时间……
李文静忽然有些期待起来。
而听闻李文静这话的公孙度,不禁一愣。
随后神色认真地看着对方。
“你很看重那小子?”
李文静闻言,收起了面上那副标志性的假笑,同样认真道。
“此子治世之英雄也。”
战场之上,勇不可当,势如破竹。
敢常人之不能敢。
战常人之不敢战。
于绝境中尚能寻得一线生机。
其势已成。
战场之下,情义不失,深谋远虑。
想常人之不能想。
做常人之不能做。
以微末之身乘势而为。
其能尽显。
如此一个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全才,要是都不能当得一声‘世之英雄’,李文静真不知道还有谁能当得。
那些靠着家世和互相吹捧成就赫赫声名的累世簪缨么?
李文静心中嗤之以鼻。
只是公孙度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在听得李文静这话后,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
“若是乱世呢?”
李文静失笑,想了想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且看他接下来如何选择吧。”
那神都镐京的老皇帝那道圣旨上,只说了食邑万户,却没明确封地的位置。
明显给他们挖了坑。
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李文静虽然有些不屑。
但他也知道,那高居九重帝阙的老东西怕是也想看看那小子最后会怎么选择。
对于李文静这意犹未尽的话,公孙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到底是多年的老搭档了,不说心有灵犀,最起码的默契还是有的。
不是英雄,还能是什么?
枭雄也!
对于这样的评价,公孙度一时有些无言。
谁又想到呢?
自家爱女这一番草原的死里逃生,竟然给自己捡回来这么一个‘奇货’!
‘可居’不‘可居’目前还不知道。
但感觉却是复杂的。
总有种自己珍爱之物,被他人窃居的不爽与愤懑之感。
似乎是看出了公孙度的纠结,李文静面上再次浮现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文则迂腐了。”
笑骂一声,李文静点了点他道。
“吾等日将老矣,当为儿女计。”
文则,是公孙度的表字。
听得老搭档,兼之多年老友的这话,公孙度默然一阵后,喟叹一声。
是啊,仙路已断。
真仙寿不过八百,亦有终时。
凡俗之辈,终了一生,只为子女计之深远。
真仙亦如斯。
没见公孙峙一面骂着他孽障,一面还是不惜脸面的为他来回奔波么?
想到这里,公孙度感慨道。
“还是文静爽利,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固无忧愁。”
听到公孙度这话,李文静皮笑肉不笑的脸色,陡然一僵。
他感觉公孙度在嘲讽他。
但他没有证据。
他就是好气,却又无力回嘴。
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只能在心里暗骂,‘老货,戳人心肝,不当人子!’
看着李文静的表情变化,公孙度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果然。
快乐都是对比出来的。
诚不欺也。
……
此时。
韩绍小院所在的那个坊间,已经跪了一地。
圣旨蕴含的龙威宣泄之下,除非已经踏足天门境,神魂稳固,否则无人能够站立。
冠军……侯?
朝廷天使的话音落下,以韩绍小院为中心面向圣旨方向跪地叩首的坊间百姓,一时间以为自己听岔了话。
是我们理解的那个‘侯’吗?
就算以他们那点浅薄的认知,也都听说过。
大雍立国后,便废除了前朝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改为军功二十爵制。
在【非姬氏不可王】的铁律前提下。
彻侯,便是诸爵之首。
‘那韩家子……这就封侯了?’
这一刻,亲耳听到圣旨的坊间百姓心中震撼莫名之下。
心中的感觉大抵上就跟那小黄门先前感慨的那样。
鸡窝里飞出凤凰了!
泥塘里出蛟龙了!
这怎么可能?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韩绍本人此时都有了那么一瞬间失神。
‘这就封侯了?’
能让天使手持圣旨敕封的封赏,自然是丰厚的。
对此,韩绍是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厚到这种程度,却是韩绍怎么也没想到的。
原先他以为能获封一个【关内侯】,已经是顶端了。
毕竟【关内侯】和【彻侯】,虽然都占了个【侯】字,但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关内侯】只是虚封,没有封地。
但【彻侯】不同,彻侯的封地是实封!
食邑万户,这万户百姓就是韩绍的子民。
所有的赋税、劳役,都只会贡献给韩绍一人,而不需要上交给朝廷。
某种意义上讲,在那片封地之中,他韩绍就是一国之君!
开府建牙,一言而决!
而对于韩绍的愣神,那手持赤金龙纹圣旨的小黄门,显然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他才会在道完圣旨内容后,又补了一句。
“冠军侯,接旨吧。”
听到这话,回过神来的韩绍,神色一肃。
“唯唯!”
下对上,称唯、喏。
唯唯,则为谦应之辞。
韩绍顿步,双手接过上书圣旨的赤金龙纹帛书。
刚要说话,神色却是一震。
因为就在他接过圣旨的瞬息之间,一股恢弘霸道的巨大龙吟在他神魂中骤然响起。
韩绍心中一惊,本命神魂霍然睁眼。
只是还没等他动作,便听那小黄门的声音在耳边温言笑道。
“冠军侯勿慌,此天家恩赐也。”
韩绍闻言,顿时明悟。
皇道龙气!
彻侯,诸侯也!
自然有资格与大雍姬氏分润这人间气运!
只是……恩出于上,一言赐之。
自然也能被一言褫夺。
韩绍心念瞬息转过间,便不肯让它沾染本命神魂分毫。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间。
本命神魂已经向着虚无空间内那道赤金龙影一手抓出。
那一刻的霸道与漠然,甚至让韩绍感觉到了几分陌生之感。
可偏偏他知道,那就是真正的自己。
也是自己这一世的真正根本所在。
转瞬之后,韩绍只见本命神魂手中指诀一引,便生生将那道赤金龙影化作了黑色袍服上的一道龙形纹章。
而与此同时,原本还处在元神境的本命神魂,其气息节节攀升。
很快便冲破了法相境的关隘。
这一刻的他,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彻底踏入了法相、金身的双重境界!
混元如一。
不说前无古人,也不说后无来者。
但就目前的当世而言,能如他这般的,估计真的不多。
眼中赤金光芒,渐渐敛去的那一刻。
韩绍压制住了本命神魂释放法域的冲动,长呼一口氤氲浊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在本命神魂吞下这道皇道龙气之后,韩绍忽然感觉这玩意儿好像就已经属于自己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抢不走。
就别说一言褫夺了。
正心中古怪的时候,身前的小黄门温言道。
“冠军侯,感觉如何?”
韩绍闻言,点头应声。
“甚好。”
听到韩绍这话,再看他平静的神色,小黄门心中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诸天万气,龙气最独。
这皇道龙气又是以人道气运为根本。
虽然功效强大,但若是德不配位,强行为之。
轻则影响修为上限,重则损伤寿数。
这也是大雍历代帝君短寿早夭的真正根源所在。
“冠军侯,真当世人杰也。”
小黄门这话发自肺腑。
这么多年,他手持圣旨敕封的官员、爵位,也有一些。
但能像眼前这位冠军侯这般轻松如意的,还真是一个也无。
特别是那些继承祖辈爵位的膏腴子弟。
龙气加身当场暴毙,临时找替补的,他都见过。
与之相比,差距何其之大?
‘果不愧我寒门天骄!’
哦,不对。
寒门尚有门庭。
这位冠军侯才是真正的出身寒微!
小黄门瞥了眼身后的破败院门,心中感慨着。
看向韩绍的目光柔和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敬仰。
这份敬仰无关年龄,无关修为。
只论其人。
他不及远甚矣!
面对这等让自己心生敬仰的人物,小黄门近乎本能地收起了平日里的虚伪与客套。
直接笑言道。
“冠军侯,可是好奇这‘冠军’封号,有些特殊?”
自古封号,都是跟封地挂钩。
比如封地在齐,就是‘齐侯’、‘齐王’。
在某县,就是‘某某侯’、‘某某王’。
但这‘冠军’二字,又能匹配得上万户侯的郡县,似乎并没有。
不过有另一边历史做参照的韩绍,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他还是故作不知地诚恳求教道。
“请天使教我!”
其实真正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眼前这内廷寺人言语间对自己似乎极为亲近的样子。
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这份亲近,又是从何而来。
面对韩绍的请教姿态,那小黄门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手书,递给韩绍。
“此陛下亲自手书,冠军侯一观便知。”
韩绍忙不迭接过。
展开一看。
只见纸卷上赫然上【功冠全军】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功冠全军,是为冠军!
大雍帝君私玺加持之下,又是一道龙气加身。
韩绍消化片刻,苦笑道。
“绍些许微末之功,哪当得陛下如此赞誉?”
直娘贼!
狗皇帝害我!
这是要将老子架在火上烤啊!
如果说没有这封手书在,那‘冠军’二字的意义,还能糊弄过去。
可有了这四个字实锤,韩绍日后就算是想糊弄也糊弄不过去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军中武人,向来性子直,自有一番孤傲。
镇辽军那些老将就不说。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功冠全军】四个字,简直就是全地图火力覆盖。
替自己将整个大雍的将领,仇恨值拉得满满的!
“冠军侯,可是惧了?”
听到小黄门带着几分玩味与戏谑的话。
韩绍将手中的帝君手书恭敬地合起,忽然笑道。
“陛下期许,不可辜负!某当仁不让!”
名,是一把双刃剑。
握不住,杀人先杀己。
但要是握得住,则无往不利!
既然狗皇帝给都给了,又退不回去。
那还不如爽快一点。
看着韩绍这副决然中带着几分昂扬自信的态度,小黄门眸光一亮。
“好一个当仁不让!”
这般少年志气的泼天豪情,最是触动人心。
再次被感染了几分的小黄门,顺势便将那些从内库挑选的上等灵药,以及武库中的武学拓本交给韩绍。
看着由两位宫中寺人托举着送到面前的储物锦囊,韩绍长叹一声,感慨道。
“陛下厚恩,韩某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说着,一面收起那两个价值连城的储物锦囊。
一面作势要将他们往院子里引。
“寒舍简陋,无法放开了招待诸位天使。”
“厚颜请诸位天使进去饮杯苦茶,如何?”
帝命完成,喝杯茶水,也无伤大雅。
小黄门闻言,想也没想便欣然受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一番请茶闲谈。
小黄门识趣地没问那温婉少女的身份。
不过韩绍却是知道了这寺人对自己的好感与亲近从何而来了。
寒门么?
在这种世家大族把持一切的世道,寒门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要么甘为豪门附庸,要么舍得一身剐。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类似的出身总会本能地抱团取暖。
这是人性。
韩绍心中一动,当即取出一个储物锦囊递了过去。
虽然比不上当初送给李貂寺的那个,但已经足够厚重。
可没想到那本名为令狐安的小黄门见状,却是脸色难看。
“侯爷,这是作践某家?”
韩绍皱眉。
你们北上的这一路,走到哪儿,就收刮到哪儿。
怎么到我这儿就装起来了?
但见令狐安坚持,韩绍没有勉强,却也没有收起锦囊。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阵,令狐安苦笑道。
“某虽是残缺之身,平日里办得也都是腌臜不堪之事。”
“但令狐安对侯爷的敬仰,想与侯爷相交,却是真的。”
“所以不想让这等阿堵之物,污了彼此情谊。”
说着,再次将那锦囊推到了韩绍面前。
言辞、动作之坚决,让韩绍不免有些茫然。
不过说起来,他对这寺人印象挺不错。
想了想,还是道。
“我没有鄙薄你的意思。”
“我这个人军伍出身,向来喜欢直来直去。”
“区区财货,我从草原蛮族那里弄来不少,并不缺。”
“你若诚心与我相交,就收下吧。”
韩绍说着,微微一叹,交浅言深地点道。
“尔等天使掠之百官,百官必掠之民。”
“幽州苦寒,百姓艰难,无处可掠,徒之奈何?”
“唯心生怨念矣!”
韩绍的意思很明显。
你若是想与我相交,缺钱跟我说。
没有必要为了区区财货,污了名声。
他不喜欢。
说起来,这些都是韩绍的真正想法。
谈不上什么圣母。
以前作为草民,只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现在有了几分实力,屁股坐的位置高了一点。
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该做还是得做一些。
再说玄一点。
皇道龙气,本就是人间气运所聚。
气运是什么?
气运是人心。
人心散,则龙气散。
若是以后他真正能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因为这些都是跟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
而听到韩绍这话,令狐安顿时明白。
自己这一行天使的所作所为,甚至已经传到了这镇辽城。
满面羞惭之下,刚想解释什么。
忽然脸色一变,随后急切道。
“哎呀!咱家大意了!被人给算计了!”
因为刚刚他陡然感觉自己脑海中的某些记忆,渐渐开始模糊。
那个半途插入天使队伍的寺人……
至于那位拦路的皇子,他更是早已分不清了。
几皇子来着?
等等!
我刚刚为什么说‘皇子’?
令狐安脸色急变,也顾不得跟韩绍饮茶闲聊了。
瞬间起身便道。
“侯爷!你只需知道我令狐安不是那种人!”
“等下次有机会咱家再跟你赔罪、叙旧。”
“咱家得先回去了!”
说着,一面以秘法锁住残缺的记忆。
一面快步起身离开。
能将他这个法相境大能玩弄于鼓掌。
这等诡异的事情,他必须第一时间跟李常侍禀告。
至于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对此,韩绍一阵默然。
算计天使?
什么人这么大胆?
跟自己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