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并不怕韩绍跟不上自己的脚步,公孙老祖一步踏出便消失在了祖祠之中。
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给公孙峙一个多余的眼神。
这让公孙峙多少有些受伤。
目光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公孙老祖消失的方向,而后又带着几分忧虑看着韩绍。
“好好与老祖说话,莫要起性子。”
与公孙复不同。
这位老祖宗活得太久,这么多年对嫡脉也不甚亲近。
所以公孙峙对公孙老祖也不算了解。
心中有所担心,自然也在所难免。
韩绍迎上公孙峙略显担心的眼神,心中无奈。
他这位外家祖父什么都好,对子女儿孙可谓是倾尽所有。
可就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祖父安心,绍自有分寸。”
宽慰了公孙峙一句,韩绍转而又与公孙度对视了一个眼神,笑道。
“恭贺伯父,得偿所愿。”
不管公孙老祖要与他说什么。
这一趟公孙族地之行,他们翁婿两人的目的都算达成了。
公孙度抿唇,面色不见欢喜之色,可那微微上挑眉角,还是暴露出些许掩藏的心情。
“且去,我在族中等你。”
韩绍闻言,点了点头便沿着虚空中残留的轨迹,一步踏出。
身化金虹,由实化虚。
等到重新凝实后,眼前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可韩绍的心神却是微微一紧。
因为入目之处,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头碑林!
正沉默间,公孙老祖的声音却是幽幽传出。
“不用紧张,下来吧。”
韩绍垂眼,只见下面那片坟头碑林旁,一间简朴的茅草屋舍建在其中。
而说话的公孙老祖,就这么背手站在那里。
韩绍落下身形,出现在公孙老祖面前。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一时间很难将眼前的简陋屋舍与一尊八境天人联系在一起。
见韩绍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公孙老祖笑了笑,便不再看他。
转而看向身边那一片坟头碑林,口中叹息一声道。
“这些都是昔年我兵家阵殁的历代英烈……”
说着,抬脚走到最近的一座坟头石碑前,轻轻拍了拍石碑,轻笑道。
“这是老夫膝下三子,不惑之年,破境登仙!”
“天资绝世,是当时最年轻的七境真仙!”
谁又能想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一声简陋的坟头石碑下,竟埋藏着一尊七境真仙?
韩绍明显也有些讶异。
“当然……他比不上你小子这個后来者……”
公孙老祖说完,回望了韩绍一眼,笑道。
“但依旧是老夫的骄傲!”
韩绍一时间说不清公孙老祖这份笑容中,到底是怀念居多,还是伤感居多。
想了想,还是回应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这是万古不破的定律。”
“韩某这个后来者,早晚也是旧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
公孙老祖眸光亮了亮,没有说话。
似乎在回味这话蕴含的眼界与气魄。
半晌之后才看着韩绍笑道。
“你倒是不谦虚。”
韩绍不置可否。
公孙老祖也不以为意,沿着坟头石碑又走了几步,接连向韩绍介绍起身前的那些石碑。
“这是老夫七子。”
“这是老夫十三子。”
“这是老夫七子之子,老夫二十二孙。”
“这是……”
韩绍也不知道公孙老祖跟自己介绍这些坟头来历的目的所在,只是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听他有如一个普通老人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坟头下埋着这些人的大概过往经历。
直到来到坟头碑林的另一边。
韩绍听到了除了公孙以外的姓氏,这才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了公孙老祖。
公孙老祖回望,摇头笑道。
“满门死绝,无有后人收尸。”
“同出兵家一脉,总不能看他们弃尸荒野吧?”
满门死绝?
兵家武人,战场厮杀,马革裹尸。
死的也只是自己一人。
怎么会满门死绝?
念头转到这里,韩绍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不禁深深蹙起。
公孙老祖见状,那张橘皮老脸上的笑容,却是更甚了。
“猜到了?”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都不是真正死在疆场上的……”
“甚至老夫那些不成器的儿孙后辈,也不是……”
“是他们杀的。”
公孙老祖语气说不上嘲讽,还是感慨地又补了一句。
“包括老夫那个视作毕生骄傲的三子,亦如是。”
韩绍闻言,神色不禁怔了一下。
抬眼望向这看似连成一片,实则泾渭分明的坟头碑林。
运起法眼,只见这片坟头碑林的上空,世人难以想像的恐怖煞气,有如无尽乌云,密布于空。
哪怕是早已死去多年,依旧是给人一种通体冰寒的战栗之感。
而在这片无边煞气聚起的密布乌云中,韩绍恍惚看到了一道道身披各式甲胄、面目狰狞的身影,在其中来回冲撞、咆哮厮杀。
恍若重演生前所经历的惨烈血战一般。
高大魁梧的凶悍战马!
勇猛无敌的无双战将!
死战不退的强大意志!
不断挥舞的干戚、兵戈,伴随着的恐怖威势。
哪怕只是残魂、执念留下的虚幻影像,依旧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热血豪迈之感。
可亲眼见证这一幕的韩绍,体内热血却并未燃起,反而有些冰凉。
他只觉得……不应该这样的……
这样的战场猛士不该像这样彼此不死不休的互相厮杀、血脉相残。
他们应该纵横于北境十万里草原!
驱蛮族于遥远的北极、北海,无尽的冰原之上!
他们应该马踏于东海碧波之上!
镇无垠海疆,所过之处,海波皆平!
他们应该驰骋于南疆群山间。
面对那些隐匿在南疆群山间的妖国余孽,冷喝斥责。
‘勿动!动则灭国!’
‘凡有敢犯者,必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
他们应该扬威于西极之地。
‘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
似乎是被虚空中那滔天的恐怖煞气所侵染,韩绍原本平静的双眸,渐渐染上了一层淡漠的血红。
身上独属于七境真仙的气息,肆意弥漫,搅动风云。
甚至反过来影响了那虚空中煞气汇聚的密布乌云。
北境、南疆、东海、西极。
日月所照!皆是雍土!
列土之民!皆为臣妾!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如是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道道于无边煞气乌云中怒吼厮杀的身影,莫名安静了下来。
道道衣甲残破、血染襟袍的身影,垂下手中的刀兵、干戚。
座下的凶悍战马,也不再嘶鸣、奔腾。
他们从虚空中垂下视线,与下方韩绍那双法眼对视,原本血红、空洞的眼眸,似乎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神色。
而后也不知道哪道身影微微朝韩绍点了点头。
下一刻,那道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壮硕虚影,骤然溃散。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一张张被面甲覆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
但韩绍莫名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混杂着遗憾不甘,却又释然了的情绪。
直至最后一道身披银甲、手持银枪的特殊身影。
那双赤红的眼眸看向韩绍,似乎在笑,亦仿佛难得的清明。
“小辈,若你能执兵家之牛耳,我兵家必一世大昌!”
一道清晰的神念落下。
却没有给韩绍接话的机会。
旋即,便望向下方的公孙老祖。
“父亲,儿去了。”
一如当年,披甲持兵,向公孙老祖道别那般。
虚空之下的坟头碑林间,鹤发橘皮的公孙老祖眉眼含笑,摆摆手道。
“吾家儿郎,世之英豪,当去则去,休要婆婆妈妈作小儿女态。”
“且去!且去!”
直至那道银甲银枪的身影与座下已经染成血色的高大白马,一同轰然溃散。
这位堂堂八境天人的苍老身形,仿佛一息间骤然佝偻了许多。
“吾子,慢行……”
听着公孙老祖这声道别低语,韩绍眼中被那滔天煞气染上的血红薄雾渐渐散去。
哪怕明知道眼前这佝偻老者,拥有着八境天人的强绝修为,还是上前搀扶了一下。
公孙老祖垂眼看了一眼,被韩绍搀扶住的臂膀,摇头笑道。
“老了,老了,日将死矣。”
七境真仙,寿元八百载。
八境天人,亦有终时。
韩绍不知道眼前的公孙老祖还能活多久,但从其身上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来看。
他口中的‘日将死矣’,并不是什么假话。
天人五衰。
与八境天人同名,可想而知。
不过从公孙老祖的话音听来,却没有多少伤感、不舍之意。
反倒是有种即将解脱的释然感。
韩绍再次看了一眼身遭那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坟头碑林,忽然有些理解。
眼前诸般皆寂灭,独留此身于世间。
有时候……生,尚不如死。
而就在韩绍兀自在心中感慨的时候,却见公孙老祖挣脱开自己的搀扶,摆摆手示意不用。
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看着韩绍。
“你不错,很不错。”
迎着公孙老祖充满赞许的眼神,韩绍心中并没有生出多少起伏。
毕竟有些话听得太多,便很难再生出什么波澜。
而他这副宠辱不惊的神态变化,落在公孙老祖眼前,却是越发满意。
‘木兰那妮子眼光不错,寻此良婿,于我公孙一族,功莫大焉。’
公孙一族,繁衍至今,子嗣繁多。
之所以能记得公孙辛夷,除了她是这一代的嫡女外,更多的则是赵家那老不死给她批下的命格。
而这……也就是他今日与韩绍会面的真正目的所在。
不过到底是人老成精,有些事情并没有急着挑明。
目光慈和地看着韩绍,一如寻常外家长辈一般,与韩绍絮絮叨叨地说起过往。
有公孙一族的来历、辉煌。
就比如那位开创辽东公孙一脉的始祖,九境存在。
到底是如何随着大雍太祖厘定天下,立下这两千余载姬氏江山的。
也有关于兵家诸多秘辛的。
就像是眼前这片坟头碑林下埋葬的这些人。
夺嫡、争权、诸王叛逆……
一场场大乱,这些兵家武人于内乱中,一批批的死。
血,一滴滴的流。
失败者,阖家死绝。
而胜利者,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家族儿郎,一世天骄,死伤无数。
再也不复曾经的辉煌与强盛。
而曾经威名赫赫的兵家,自然也就随着这些鲜血的一滴滴流干,不出意外的没落下来。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兵家,从来都没有胜利者。
他们全都是失败者。
乃至是摆在祭台上的牺牲品!
公孙老祖说到这里,那双浑浊的老眼闪过一抹愤恨与不甘。
“所以……我兵家武人到底算什么?”
听到公孙老祖突然抛出的问题,韩绍愣了下。
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回道。
“护卫乡梓、开疆拓土,我辈武人之责。”
面对韩绍这番极为政/治正确的答案,公孙老祖笑骂道。
“你小子啊……不老实!”
不老实,这是比较含蓄的说法。
公孙老祖实际上想说的是,貌忠实奸。
毕竟真正忠厚老实的,可干不出强夺姬氏皇子未来王妃的狂妄举动。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事放到别人身上,或许有可能。
但从这小子一路走来青云直上,从来没有吃过半点亏的经历来看,这小子有的从来只是谋定而后动!
公孙老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韩绍的反应,见他对于这样的评价,神色坦然、不见丝毫异色。
顿时又给他加上一个评语。
面皮厚实。
见韩绍这厮不肯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公孙老祖叹息一声,直接道。
“是兵器。”
“当权者的兵器。”
兵家,占了一个兵字。
从诞生开始,就仿佛沾染了某种宿命。
将者,将兵。
视麾下士卒为手中刀兵。
当权者,则将将。
所以亦将兵家将帅,视作手中刀兵。
在那条通往权力的血腥道路上,白骨铸路,垒就天梯。
其下到底遍布着多少兵家儿郎的骨血,没有人会在乎。
除了兵家自身!
就像是眼前的公孙老祖。
面对韩绍的目光,公孙老祖直言不讳道。
“你猜的不错。”
“公孙一族,嫡庶争斗是老夫有意放纵。”
“甚至就连乌丸部坐大,也是老夫故意为之。”
“为的就是不让公孙一族,再次沦为他人手中的刀兵!”
有乌丸部这个边疆隐患在,公孙一族就有名义窝在辽东这片方寸之地。
不理会外间的纷纷扰扰。
养寇自重,这个道理不但另一方世界的李成梁懂。
这方世界的公孙老祖,同样也懂。
只是对于这样的做法,作为昔日军中普通小卒的韩绍,本该愤怒。
因为如果不是眼前这老登一口轻飘飘的‘故意为之’。
定北、廊居的惨事,就不会发生。
去年数万镇辽儿郎,就不会死。
再扯得远一点。
原身和姜婉的父亲,也不会死。
这么多年来,落在整个幽北一地百姓生民身上的苦难,也不会发生。
可此时韩绍却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普通小卒了。
彻侯尊位在身。
作为未来姻亲的公孙一族,更是与他天然利益一体,荣辱与共。
公孙老祖这些保存实力的做法,虽然对不起前赴后继阵殁于草原的镇辽儿郎、更对不起屡遭苦难的幽北百姓。
但对于公孙一族、乃至兵家一脉而言,却没有错。
正如公孙老祖先前对公孙度感慨的那句一样。
‘公孙一族,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同理。
兵家一脉,也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此时面对公孙老祖这话,韩绍成了一个沉默的既得利益者。
不知不觉已经将身份从屠龙者变成恶龙的韩绍,叹息一声,吐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浊气。
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
“所以呢……老祖要跟韩某说什么?”
要论人心揣度、说话艺术,韩绍同样是行家。
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无论是眼前的这片坟头碑林,还是那一番公孙一族和兵家的过往、秘辛,都只不过是公孙老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作出的铺垫。
此刻的他,甚至已经猜出了公孙老祖这个活了千年的老王八,所要说的话。
但他还是问了。
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还不够。
要彻底开诚布公地讲出来才行。
因为只有讲出来了,他才能提条件。
见韩绍终于说出了这话,公孙老祖那双浑浊的老眼,神色不变道。
“你觉得一件兵器,不成为兵器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韩绍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了然。
抬眼对公孙老祖对视后,又望向远处的坟头碑林,片刻之后,终于答道。
“自己成为执兵者。”
这般不再遮掩的话出口。
两人独处,本就寂静的四周,瞬间一静。
只是下一刻,便听身边的公孙老祖骤然哈哈一笑。
“妙!甚妙!”
“好!甚好!”
话音落下间,那道原本佝偻苍老的身形,挺拔如通天之山峦。
刹那间,八境天人的恐怖威势席卷。
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道年轻挺拔的修长身影,公孙老祖出口问道。
“你想成为那个执兵者么?”
背手而立的韩绍,狼顾回首,含笑回应。
“老祖愿意助我执兵?”
八境天人的恐怖威势下。
七境真仙的气息有如朝阳初升,锋芒毕露。
这一刻公孙老祖忽然感觉先前赵家那后辈对这小子定下的评语,【辽东虓虎】一说。
并不准确!
分明是‘狼顾之鬼,深冢之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