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公孙老祖的声音落下,场面顿时一静。
只余象征着辽东公孙荣耀的白狼大纛在风中喇喇作响。
在场一众银甲战将面面相觑一阵。
他们不敢质疑老祖的决定,可彼此眼神间的交流,却是藏不住的疑惑。
公孙贤归于韩绍这小子的麾下,这事还好理解。
毕竟眼前这姓的小子虽然年岁不大,但无论是一身战功,还是冠军侯这个彻侯之位,都不算辱没了公孙贤的身份。
可要说分出一万骑,直接归于韩绍帐下这事,他们就理解不了。
白马义从是什么?
是辽东公孙的真正根基所在!
也是兵家一脉这么些年来,为数不多的仅存骨血!
如今一言不合,就分割出三分之一交给一个外姓之人统领,这事怎么看怎么感觉有些荒诞。
而眼看一众白马义从统兵将领没有在第一时间应和自己的话,公孙老祖有些不耐道。
“怎么?你们对老夫的话,有意见?”
没有八境天人的威压展露,可在场一众银甲战将还是免不了呼吸一滞。
在公孙老祖那双宛如鹰狼的浑浊老眼注视下,连道‘不敢’。
而公孙老祖哪能不知道这些后辈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他却也没有点破。
就像他不会跟这些后辈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一样。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有些事情在最终摊牌之前,能做却不能说。
所以公孙老祖要的只是服从而已。
目光扫视一阵后,见一众银甲战将无人提出异议,公孙老祖甚至没有去管兵马人员如何调动,只让他们自己协调便是。
三言两语之后,公孙老祖重新将视线望向下方的公孙贤。
“可如了你的愿?”
听到公孙老祖这话,公孙贤那张刚刚被韩绍吹捧得潮红的老脸,再次涨红。
相较于旁人,他倒是没有去计较韩绍是不是什么外人。
更没有去想归于韩绍这样的年轻人麾下,是不是辱没了公孙一族和白马义从的荣耀。
毕竟在他看来,身为武人什么荣耀、名声,只在疆场之上,只在马上驰骋之间。
他已经老了。
这么多年来,辽东公孙龟缩一地,不知岁月。
好像一眨眼,自己这满头青丝,便化作苍白华发。
再这样蹉跎下去,他真怕自己这一身修为,最后却只能伴随着日渐老迈的身躯,老死于床榻之上。
所以在听到公孙老祖点名之后,公孙贤赶忙道。
“贤,求仁得仁!谢过老祖恩泽!”
公孙老祖闻言,满意颔首,转而看向韩绍。
“如何?可看得上这老骥?”
明知故问!
您老都这般安排了,我要是说看不上,可不是打脸么?
韩绍失笑。
“绍年少鄙薄,无有根基,只怕辱没了这位外家长辈。”
公孙老祖也是摇头失笑。
“你啊,就不用妄自菲薄了。”
“少年封侯,战功卓著,弱冠登仙,何谈鄙薄?”
“再说根基,你当老夫老眼昏花,当真不知道你那三百陷阵虎贲?不知道你如今早已尽收小半数镇辽军心?不知道你那冠军城这大半年来的景象?”
公孙老祖一口一個‘不知道’的反问句,可谓是直接掀了韩绍的老底。
引得韩绍面上苦笑连连,摆手谦虚。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随着公孙老祖的话音落下,在场一众白马义从的银甲战将却是渐渐睁大了双眼。
其他的暂且都不重要。
可其中一点,却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忽视的。
登仙?
什么时候?
怎么会?
这一刻,一众银甲战将脑海里充满了问号,面上难以置信之色尽显。
他们知道韩绍这厮去岁在定北城下以两尊六境大能为祭,一举突破到第六境!
这才过去不到一年,竟然就再次破境登仙了?
‘这……这怎么可能?’
忍不住倒吸凉气间,众人看向韩绍的目光震撼中甚至带着几分惊悚。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众将这般近乎失态的神色,公孙老祖却没有斥责什么。
老实说,别说是他们了。
就算是他这个近乎与大雍同岁的老怪物,在面对韩绍这个小怪物时,某些瞬间也会有些心态失衡。
弱冠登仙啊!
常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求而不得的境界,在这个小怪物这里,却仿佛吃饭喝水一样俯仰可得。
当真是惹人妒忌!
‘就算是当初的大雍太祖也没有这般可怕吧……’
公孙老祖念头转过,顺势看向身前这些银甲战将,心中叹息一声。
谁又能知道那万骑白马义从,其实是他这个老祖替他们、替公孙一族谋划的一个机会呢?
从龙!
这种事情自然是越早越好!
如果不是怕过犹不及,引起某些预料之中的麻烦,他甚至想将三万白马义从全都打包‘送’给韩绍。
只可惜凡事总得留下余地。
这个余地是为韩绍和公孙一族的未来而留。
也是为其他势力而留。
毕竟这天下聪明人、明眼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动弹,无非是时机还没到而已。
吃独食?
别说是他这个八境天人了,就算是九境又如何?
公孙一族会撑死的!
公孙老祖心中苦笑。
‘机会给你们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而这时,正居于一众银甲铁骑前方的公孙贤在听得公孙老祖和韩绍一唱一和之后,看向韩绍的目光顿时低垂了几分。
弱冠之年,七境真仙!
听起来几如传说、神话!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人都免不了有几分自惭形秽。
更何况他公孙贤已经老了,这一刻他还真怕韩绍看不上他这个蹉跎日久的垂垂老朽。
所以在经历过一阵犹豫之后,才涨红着一张老脸,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若冠军侯不弃!老将公孙贤!愿以老迈残躯,为冠军侯驱使!”
公孙贤口称‘将主’,这话说得可谓是谦卑无比。
见他摆出如此低的姿态,一旁不少人免不了目露惊诧。
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在族中辈分不低的老将,性情素来桀骜,何曾见过他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等低眉顺目的姿态。
而另一边的韩绍却是忍不住目光闪动了一下。
正如公孙老祖预料的那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并不想与公孙一族牵扯过深。
在韩绍的预想中,就算是借用公孙一族的力量,也应该是通过公孙度来。
这样的话,就算是‘欠人情’,他只会欠公孙度一人。
回报的话,也只会回报公孙度一人。
只可惜正所谓人老成精,公孙老祖又怎么可能让韩绍摘得这么干净。
万骑白马义从张口就给,看起来大气豪迈。
可实际上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公孙老祖看破了韩绍的小算盘。
韩绍也明白了公孙老祖的盘算。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就是这样,哪怕表面上看去再是波澜壮阔,可背地里蝇营狗苟的利益算计、谋划,终究是少不了的。
不过好在无论是韩绍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狐狸,还是公孙老祖这个人老成精的老狐狸,都是体面人。
做人做事,都保持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分寸。
吃相不难看,甚至算得上是温文尔雅了。
就像是在秘境时,哪怕是公孙老祖无论是境界修为、地位势力都全面占优,在往韩绍麾下‘塞’这万骑白马义从时,也是先兵冢、后执兵者的铺垫。
撇开不动声色试探韩绍的成色不谈。
前者以情动人,后者义、利相辅。
可谓是煞费苦心。
又好比此刻的韩绍,在面对公孙贤的纳头就拜时,哪怕心里多少有腻歪,面上却是一副肃然正色的动容模样。
一步从虚空中踏下,落在公孙贤面前,亲自将之扶起。
而后把着公孙贤的臂膀,忽然道。
“贤公尚能饭否?”
听着韩绍口中的‘贤公’敬语,公孙贤有些发怔,下意识回应道。
“自能食得!”
说着,似乎觉得自己这回话太过单薄,公孙贤又补充道。
“每日食肉数十斤,不在话下!”
韩绍闻言,收敛了正色,哈哈笑道。
“如此食量,不弱壮年!”
“既如此,贤公如何言老?”
公孙一族虽然出身兵家一脉,却不是目不识丁的纯粹武夫。
所以只仔细回味了一番韩绍这话之后,便明白了韩绍话里的意思。
公孙贤自然也是如此。
原本在韩绍面前尚有些拘谨的公孙贤,在韩绍笑声中很快放松下来,而后一双虎目竟有些微不可查的泛红。
再次向着韩绍躬身一拜道。
“不敢当侯爷‘贤公’之称,既然侯爷不嫌公孙贤老迈,若侯爷不弃,贤愿拜侯爷为将主!自此之后……”
听到这熟悉的句式,韩绍赶忙打断。
“勿需如此!勿需如此!”
一旁的公孙老祖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失笑一声。
既为韩某人的识时务而笑。
也为公孙贤这以往在他看似颇有些一根筋的老货而笑。
自己一番筹谋、算计,尚未让那些平日里精明过人的后辈得利,却是让是公孙贤拔了头筹。
‘所以啊……这世上的得失、运数,当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公孙老祖虽然没听过什么‘选择大于努力’之类的话,但意思还是明白的。
他有预感,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公孙贤,怕是整个公孙一族除了公孙度一脉外,最是出彩的了。
公孙老祖心中感慨着。
下意识运起法眼,以望气之术观之。
果然便见那须发皆白的公孙贤,头顶的气运滚滚沸腾,原本的淡红之色更是渐渐泛起了几分紫色。
“未来可期……”
视线稍稍偏转,年轻面容,金质玉相,极为出众。
只是头顶那片蔓延气运却是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贵不可言的奇异之相。
公孙老祖也不失望。
与宝物自晦道理一样。
潜龙,便在一个【潜】上。
否则真当神都那些钦天监的老不死是吃干饭的么?
……
日落月升,月落则日升。
世间的一切,便如这般头顶的那轮大日与明月一般,轮回不断。
居于公孙族地一处殿宇内的韩绍,遥望天际。
天地明暗交替间,月色隐去,朝霞渐生。
看着那轮渐渐显现出橙红轮廓的大日,韩绍总感觉天上的那轮大日对自己似乎有着几分敌意。
而这份敌意中似乎又夹杂着几分畏惧与瑟缩。
想到自己身上暗藏的那九只金乌纹身,韩绍摇头失笑一声,垂下视线,不再去看。
果然没过多久,原本笼罩在天边的那片乌云渐渐消散。
金色耀眼的阳光洒下,天光大亮。
一如现在的公孙一族。
数日前,韩绍一言不合斩杀包括七境真仙在内的数名旁支巨擘后,公孙族地内好是风声鹤唳了一阵。
毕竟这等家族高层撕破脸地争斗,历来都是血腥无比。
不但失败的一方势力被清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余波之下,还会殃及不少人。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嫡庶交锋的高层争斗,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除了死了公孙宪那几个倒霉蛋外,竟有几分波澜不兴之意。
这让不少原本紧张不已的族人,渐渐放松下来。
他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却也知道这一次是嫡脉一方赢了。
而且赢得极为彻底。
因为那位八境天人的老祖明确宣示了,公孙度从此之后,便是公孙一族的宗长、家主!
这也意味着公孙一族多年来的嫡庶争斗,算是在明面上彻底画上了句号。
对此,普通族人其实感受并不深。
真正能觉察到变化的还是那些有资格进入、靠近祖祠的核心族人。
身处嫡脉一方的那些人,被旁支打压多年,一朝翻身,自然是喜笑颜开,大呼痛快。
而旁支那些人过去倒反天罡惯了,如今面对嫡脉彻底当家的局面,不甘心与不适应肯定是免不了的。
唯一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是公孙度这个当家宗长,似乎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作为失败者,面对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样一来,这一场本该血腥残酷的权力交接,倒是出奇的平和。
不过对于公孙度这些真正的参与者而言,却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公孙老祖在。
八境天人,积威深厚,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存在对于一个家族而言,可谓是定海神针。
可以说,只要他还活着,公孙一族就乱不了。
这一点,没有人比如今的公孙度感受更深。
自己这个宗长之位如此。
三万白马义从的去留,也是如此。
这一刻公孙度忽然发现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嫡庶争斗,也了然无趣起来。
没人会喜欢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所谓成败,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确实算不上好。
所以看着韩绍迈步走进大殿中的身影,公孙度忽然感慨道。
“吾婿,当自勉之。”
面对公孙度这般没头没脑的话,韩绍愣了一下。
这是咋了?
老登这是要躺平?
这怎么行!
你躺平了,我岂不是要更加努力的奋斗?
不行!
绝对不行!
韩绍有些急了。
只可惜公孙度并没有给他替自己打鸡血的机会,摆手让他落座后,便看着韩绍道。
“事情做完了?”
三营白马义从,合计万骑,想要做出分割,在不少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前提下,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韩绍虽然同样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如今‘人情’欠都欠了,自然不可能糊弄自己。
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忙这些事情。
只是面对公孙度的话,韩绍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道。
“我想从旁支那边要一人为将,岳父觉得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