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抽薪,向来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式。
那姓韩的小子不是痴迷那公孙女娘么?
‘那朕就断了他的念想!’
反正那公孙女娘与老九的婚约并未解除,择日完婚天经地义。
只要公孙一族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弃义、抗旨不尊。
事情必然是顺理成章。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话刚说完,向来喜欢在他面前装死的李瑾,竟然出言反驳了。
这是……胆子生毛了?
几乎是一瞬间,太康帝原本还算平静的面色,阴沉了下来。
“不可?”
口中吐出两个字音,太康帝嘴角随即泛起一抹冷笑。
“看来……当初在草原上,那小子手笔不小啊……”
当初韩绍以财货贿赂李瑾这事,李瑾主动跟他禀告过。
只是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那所谓的‘区区财货’,怕是要重新估量一下了。
否则的话,以李瑾这老狗的谨慎,又怎么可能为了那小子这么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这一刻,帝王的多疑,展露无遗。
而迎着太康帝那森寒刺骨的目光,李瑾先是一愣。
旋即拼命磕头,口称冤枉。
“陛下!老奴一片赤诚之心!天日可表!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财货,枉顾陛下大事?还请陛下明察!”
当初韩绍给他的那份财货,虽然确实厚重到连他都动心,无愧于‘大手笔’这三个字。
可要说能让他这個天家忠犬背叛自己的主人,就有些滑天下之大稽了。
太康帝高居帝座,俯瞰着下方这条近乎涕泪横流的老狗,没有直接说话。
一阵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沉默中。
直到下方的李瑾体若筛糠,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太康帝才幽幽道了一声。
“行了,别磕了。”
“朕勉强信之。”
如蒙大赦的李瑾,赶忙叩首谢恩。
“说说吧,为什么不可?”
太康帝声音听不出情绪。
内心却是怒意未消。
在他看来,让那公孙女娘与老九完婚。
一方面可以全了老九的念想,算是他这个老父亲,对他的补偿。
另一方面还能绝了韩绍那小子跟公孙一族合流的可能。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甚至还能让二者生出仇怨!
至于说那小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他这个帝君……
太康帝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几分预案。
少年慕之色。
只要能给予足够的补偿,不就行了?
没有了那公孙女娘,还有当朝帝姬!
他还就不信了,区区边地虎女,能及得上他大雍的金枝玉叶?
如此一石数鸟的谋划,怎么到了李瑾这老狗口中就成了‘万万不可’?
李瑾闻言,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太康帝一眼,这才小声答道。
“陛下……边地武人粗鄙无智,世人皆知。”
“冠军侯又是年少成名,少年得志,这等人难免心高气傲、性情冲动……”
“万一……”
李瑾这话说得婉转,但是意思却是表露得极为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小子会因为一个女子……反朕?”
听着太康帝口中吐出这句反问,李瑾犹豫再三。
可哪怕他明知道这话会触怒太康帝,还是咬牙点头道。
“回陛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意思就是……有很大可能?
太康帝闻言,差点被李瑾这个假设给气笑了。
“反朕?就凭那小子?”
一个无依无凭的昔日军中小卒?
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依靠、亦没有一个传承久远的宗门为他冲锋陷阵。
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存在,他凭什么能够反朕?
单靠那一身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
笑话!
别说他现在不过是刚刚踏足上三境,就算是已经九境绝巅的修为又如何?
真要是单靠修为就能坐上这帝位的话,三大圣地那三尊老怪物,怎么不在神都镐京坐这帝位?
见太康帝面露嘲讽地看着自己,半点也没将自己的这般假设当真。
李瑾有些急了,赶忙再次叩首道。
“陛下可别忘了,如今幽州那地界可不太平!”
“据兰台阁从幽州传来的密报,长则两月,短则一月,乌丸始毕必然会大举南下!”
“而如今那小子一人坐镇冠军城,万一陛下逼急了他……”
不错!
以那小子的出身背景,想要造反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也是当初太康帝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可正所谓事情都有正反两面。
孑然一身、无依无凭,自然是少了几分倚仗。
可也正因为如此,却也少了几分顾虑。
如今正值乌丸蛮狗即将南下的关键当口,一旦生出什么变故,轻则幽州局势糜烂。
重则波及并、兖等北境数州之地!
李瑾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这个假设的可信度,又补了一句。
“陛下……尝闻‘冲冠一怒为红颜’乎?”
空荡荡的大殿上。
只余李瑾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回荡。
太康帝原本嘲弄的面色,一点点僵硬下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方世界虽然没有吴三桂、陈圆圆,以及李自成来佐证这话的可信度。
可太康帝同样不能否认这话的可能性。
想到去年一战,那小子以区区三百骑于草原长驱直入,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期间哪怕有着诸多因缘际会。
可谁也无法否认,那一场近乎战争神话的奇迹,除了那小子无人成就!
真要是将那小子逼急了,冲动之下转投始毕那条疯狗麾下……
太康帝心中莫名就是一颤。
不是怕了。
而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
别说那小子不可能在大雍复制当初在草原上的奇迹。
去年为了区区辽东火参,那些混账能将镇辽军和幽州卖给乌丸蛮族一次。
若是给他们机会的话,为了打击大雍姬氏、以及他这个大雍帝君的威严,那些混账绝对不会吝啬于将这大雍数州之地再卖一次!
或许是已经能够想象到未来某一天,北境数州之地可能遭遇的可怕场景。
太康帝阴郁的脸色,渐渐涨红。
磅礴的怒意伴随着可怕的帝威,于大殿之中滚滚如潮、咆哮肆虐。
他实在没想到只是一个区区昔日军中小卒!
他这个大雍帝君,竟也束手束脚!
反出大雍?投靠蛮族?
他怎么敢的?
别忘了!他的冠军侯之位,是朕给的!
没有朕!
他算什么?
一个出身卑贱的军中小卒!
是朕给了他一步登天的机会!
‘是朕!是朕!’
太康帝心中愤怒咆哮,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哪怕韩绍此时并没有真的走到这一步,可只要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太康帝就有种心态炸裂的感觉。
还有就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番看似一石数鸟的谋划,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漏洞!
今日如果不是李瑾冒着被自己厌弃的风险,替自己点破。
要是真这般施行下去,其影响之深远,太康帝甚至有些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后怕!
背后生寒的后怕!
可身为帝君的颜面与威严,让他不能将这份后怕在李瑾面前表现出来。
只能将这份后怕,化作怒意在李瑾这条天家忠犬面前宣泄。
然后在李瑾这条老狗的瑟瑟发抖中,寻求一丝可怜的慰藉。
“逆臣!逆臣!通通都是逆臣!”
李瑾叩首,颤声。
“陛下!息怒!”
息怒?
恐怖的气息回荡间,高居帝座宛如在世神明的太康帝,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与颓然。
能将这至尊之位,坐到他这个地步的帝君,怕是古今少有了。
若是早知今日,当初踩着一众血脉兄弟的尸骨,坐上这帝位,又是何苦来哉?
太康帝心中苦笑。
表面怒意勃然,实则早就冷静了下来。
李瑾说得对。
那个公孙女娘……不能妄动。
刚刚李瑾只是对那姓韩的小子的反应,做出了假设。
还没说公孙一族。
公孙一族当真就这么听话,不敢抗旨?
就算是明面上没有抗旨不尊,可背地里呢?
只要他们舍得下脸面,对外说那公孙女娘意外暴毙,与老九那一纸婚约又能约束得了什么?
事情他们该做还是做,不但能在那姓韩的小子面前卖一波人情,让那小子从此对他们死心塌地。
还能让那小子记恨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数鸟!
到时候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的大雍帝君,算什么?
跳梁小丑?
想到这里,太康帝面上不禁生出几分羞臊之意。
良久之后,大殿中不断宣泄的恐怖气息,渐渐散去。
重新平静下来的太康帝,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就算是李瑾也不知道这位帝君在想什么。
只是太康帝不说话,他自然也不敢多嘴。
正匍匐在地上,默默研究玉砖纹路的时候,忽然听得太康帝再次开口道。
“那小子破境登仙,北宫那边什么反应?”
话题陡然跳转,李瑾闻言一愣。
而后老老实实地答道。
“回陛下,丞相大怒。”
“言:‘小觑此小儿矣’!”
这话说完,李瑾小心抬头,果然看到太康帝的情绪瞬间好转了少许。
说到底,如果这天下是一副泼天棋局。
那姓韩的小子、辽东公孙、乃至整个幽州,都不过是边边角角而已。
唯有这神都、这南北二宫,才是天元腹心。
边角的胜负、得失,不过影响一时心情。
可这天元腹心的高下争夺,却事关生死!
所以哪怕只是看到那逆贼不开心,太康帝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连带着原本因为某人的不识趣,而生出的愤懑、厌弃之心,也渐渐缓和了几分。
手指轻敲身前的御案。
太康帝忽然再次出声道。
“替朕拟旨吧……”
李瑾顿时以为太康帝想要一意孤行,要让那公孙女子与九皇子姬胤完婚。
神色大急之下,刚想再劝。
可没想到接下来,便听太康帝幽幽道。
“不管怎么样,那小子破境登仙,也算是喜事。”
“恰逢大战在即,就给那小子封一个定北将军吧。”
“望他不负朕望,真能替朕……定北!”
还有一句话,太康帝没说。
那就是此次韩绍破境,打破了某些逆臣对于甲子无人登仙的攻讦。
单论这一点,便是有功。
既然有功,若是不赏,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李瑾闻言一愣,随即大喜。
“陛下圣明!”
不得不说,太康帝这个当朝帝君或许在某些人看来,纵然有着性情软弱、色厉内茬、优柔寡断等等诸多缺点。
可换个角度来看,这位帝君陛下却也有着不少的优点。
从不刚愎自用,便算是其中一个。
李瑾心中正感慨着。
可很快便回味过来,自己这位陛下给姓韩那小子的这个将军封号,有些不对。
定北,虽然也是杂号之属。
但因为占了四征、四镇、四安、四平中的‘东西南北’,所以在一众杂号将军中位在上等。
至少在旁人眼中,要隐隐高出公孙度那个镇辽将军。
这样一来……
李瑾心中失笑。
‘自己这个陛下……还真是时刻不忘给人寻不痛快啊!’
这般想着,李瑾又有些犹疑道。
“陛下……这般封将,怕是北宫那边不会同意……”
封将与封侯不同。
封侯,是从姬氏自己身上割肉。
而封将,却是动了北宫那些逆臣的蛋糕。
太康帝这道圣旨虽然不至于被直接封驳,沦为废纸,但肯定会生出波折。
对此,太康帝冷笑。
“送过去,让他们加印。”
“顺便告诉他们,这印他们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有些事情他这个帝君不争,要的是表面的平和。
可要是连这点面子都要撕破,他倒是不吝于再杀一些人!
看着太康帝眉宇间隐隐露出的煞气,李瑾顿时不敢多言,恭敬领命退去。
出得宫门的那一刻。
李瑾这才感觉自己背后不知何时,早已湿透。
回望了身后的巍峨宫殿一眼,饶是李瑾一生都在这片无尽宫墙中回转。
这一刻,还是生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心悸之感。
此刻他已经想好了,等出了这里,回头便将韩绍当初在草原上送给自己的那个储物锦囊,递交陛下内库。
以免日后真因为这点财货,替自己招来什么祸端。
心中叹息一声,李瑾刚要将拟好的旨意送到北宫用印,一抬眼却见远处的某个角落里一座赤红凤撵似乎早就等着自己。
一步踏出,李瑾叩首。
“见过殿下。”
凤撵中的那道曼妙身影,也不说话。
无声无息地摄过李瑾手中的圣旨,片刻之后,才传出一道雍容贵气的女声。
“定北?父皇还是喜欢执着于这些细枝末节……”
这话多少带着几分谤君的意味,李瑾不敢接话。
只是凤撵中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却没有放过他。
“将刚刚父皇说的话,与本宫说说看。”
李瑾略作迟疑,这才依言作答。
他在太康帝面前,的确没有撒谎。
他确实不会因为当初韩绍送给他的区区财货,为韩绍说话。
他只是因为这位长公主殿下……
而且他确实是一条天家忠犬,只是这个忠,不惟陛下。
……
镇辽城,镇辽将军府。
对于自己刚刚踏足镇辽城,便被李文静拉来下棋这事,韩绍其实也颇为无奈。
不过好在有姜婉在一旁添水奉茶,韩绍面对李文静那张老脸时,倒是没有那么腻歪了。
瞥了一眼身边姜婉那日渐盛开的容颜,韩绍心中隐约有些刺挠。
颇有些心猿意马地一子落下后,这才接上了李文静的话头。
“冲冠一怒为红颜?”
韩绍摇头失笑。
“我非吴三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