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圣山。
法海手中拨动念珠的动作顿了一下。
从小灵山领了禅师法旨后,他就一路北行。
越往北,那位冠军侯的名声就越大。
特别是这一路各城各地的酒肆茶楼之中,时不时就能听到有说书人将那位冠军侯的传奇故事,反复说唱。
三百骑横扫草原。
千里奔袭定北城下。
除开这些早已说烂了的陈词滥调,还有当初马踏北固宗,铸铁碑警示后人。
冠军城外,以蛮首铸京观,立下‘犯大雍者虽远必诛’的碑文。
诸如此类,其中自然也避免不了夹杂着一些说书人的胡编乱造和主观臆测。
但大抵故事还是有迹可循的。
法海一路听来,刚开始还没在意,可听得多了,却也对那位冠军侯生出了几分兴趣。
不得不说,这些事迹若是换作寻常人,终其一生但凡能做下一件,就足以让其青史留名了。
可对于那位而言,完成这些常人无法触及的成就。
他只用了区区一年光景。
‘果非常人也!’
法海心中感慨。
下意识再次运起法眼,以望气术望向冠军城的方向。
不出意外,除了那一片宛如烈阳的耀眼金光,并没有什么王气、龙气。
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么的恰到好处。
可真要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他这一趟的草原之行?
念头倏忽转过,法海看着对面那一众雍、蛮混杂的百余骑,又看了一眼被那些骑军护在身后的几辆马车。
“原来是冠军侯使者,贫僧失敬。”
法海双手合十,礼了个佛礼,这才接着轻笑道。
“说来也巧,贫僧也正要前往那圣山一趟,不若诸位施主捎带贫僧一程,行个方便,如何?”
听闻这话,孙章愣了一下,随即蹙眉。
当真这么巧?
抬眼看了法海一眼,心中原本已经放松几分的心神,瞬间紧绷了几分。
一面垂手按住了腰间的绣春刀,一面礼貌拒绝道。
“抱歉,怕是要让大师傅失望了。”
“我等使命在身,不太方便。”
法海闻言,也不着恼,只是笑道。
“道左相逢,也是缘分,施主又何必这般急着拒绝?”
“贫僧一路苦行也就算了,可偏偏座下这刚收的弟子,太过年幼。”
“还望施主慈悲,容贫僧这弟子落一落脚。”
见法海拿身边那小沙弥说事,孙章心中警惕不减,刚想说什么。
可身边随从的几人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行了,孙主事!跟这贼秃废什么话,直接赶走便是!”
“就是!我等身负侯爷重任!片刻耽搁不得,哪有时间浪费在这贼秃身上?”
两族大战将起,这個时候北进草原,几乎九死一生。
能跟着孙章一同随行的,大多都是脑子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
平日里桀骜不驯惯了不说,还没什么脑子。
见他们此时一口一个贼秃,孙章顿时脸色一变,心道‘要遭’!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刚刚还一脸慈眉善目的法海,瞬间脸色一沉。
下一刻,只见那道被笼罩在月白僧袍下的单薄身形,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恐怖气息。
铺天盖地!
滚滚如尘世大浪!
与之相对,对面那一众看似庞大的百余骑军却仿佛这滔天大浪中的一叶摇曳孤舟。
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刻,不但孙章等六扇门脸色变了。
与之同行,充当随行护卫的一众蛮骑脸色也是惨白一片。
‘这帮蠢货!’
孙章心中暗骂。
而与他一同恨不得骂娘的还有一直待在孙章身边,未曾开过口的铁木阿骨打。
“七……七境真仙!”
铁木阿骨打艰难挤出一句。
水涨则船高。
跟着主人这么久,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乞颜部奴儿了。
六境大能的交锋,他见过。
而且不止一次。
不说战力了,单论气息就完全没有这般可怕。
其实这一趟草原之行,本不需要铁木阿骨打亲自参与的。
可无奈,自从年初那一场变故,失了主人的信任,丢了归义军统领之位。
铁木阿骨打的处境,就很不好。
没有了主人的支持,曾经那些对他近乎言听计从的狼崽子们,如今全都对他疏远了。
有些过分的,为了博得台吉这个新统领的欢心,甚至对他时常冷嘲热讽。
心高气傲如他,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落差与委屈。
为了改变这一切,他唯有重新赢得主人的信任,这样一个机会!
而这一趟草原圣山之行,就是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主人有子嗣了!
这是铁木阿骨打看到那些随行稳婆时,瞬间生出的念头。
这个念头,看似荒唐。
可是以他对主人的了解,如果不是如此,主人根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郑重其事。
于是铁木阿骨打瞬间便动了心思。
在经过一番犹豫挣扎之后,这才有了这一趟的北进草原之行。
可他没想到这一趟本该有惊无险的选择,竟然在半路上遇到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该死!
哪里冒出的野和尚!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妖僧,等他铁木阿骨打为主人迎回那未曾降世的小主人,不但能重新获得主人的信任。
等小主人降世之后,长大成人。
有今日这番功劳在,他铁木阿骨打必定能成为小主人的心腹!
因为以他猜测来看,那位小主人除了有主人的高贵血脉外,剩下的一半则是他们蛮族血脉……
不得不说,铁木阿骨打是聪明的。
思虑也是深远的。
可这万般思虑,现在却是要毁了!
看着身边那几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六扇门蠢货,铁木阿骨打想要活剐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可这个时候就算真能剐了他们,又能如何?
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
惹怒一尊七境真仙,必死无葬身之地也!
铁木阿骨打心中绝望,可多年为奴养成的不屈性子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挣扎一下。
“大师息怒……我等乃大雍正军别部归义军部属!”
“大师杀了我们,必会为朝廷所忌!”
“还请大师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按理说,他一个区区天门境的蝼蚁,根本不可能在一尊七境真仙面前,说出这样一段完整的话。
可他还是说出来了。
原因无它。
只因为他怀里那枚当初韩绍赐下的那枚狼型令符。
而且他这话说得也极为聪明。
半个字也没提韩绍那个主人。
只拿朝廷说事。
以免给主人惹来一尊强敌。
听到铁木阿骨打这话,法海瞥了一眼这年岁不大的小蛮奴。
那位冠军侯麾下有一支蛮族奴儿军这事,在整个幽州不算是秘密。
所以在明确了他们身份后,法海并没有在意。
只是此刻听到这小蛮奴口口声声以朝廷自居,法海忽然感觉有些荒唐且滑稽。
“你叫什么名字?”
感受着身边恐怖的气息压制稍稍松懈了些许,铁木阿骨打心中瞬间一喜。
“阿骨打!铁木阿骨打!”
说完,赶忙将手中森寒的弯刀,归于鞘中,翻身下马走到法海身前。
学着雍人的样子,躬身行礼道。
“大师旅途劳顿,还请大师到马车中安坐!”
“与我等一道同行便是。”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主人不在身边,没有倚仗,面对外人时,自然要表现的温驯一些。
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跪舔,以免失了主人的颜面。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铁木阿骨打分寸拿捏得极好。
好到就连法海也免不了用意外的眼神看着他。
见铁木阿骨打作势邀请,法海身上汇聚的恐怖气机骤然消散。
先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些个出言不逊的六扇门蠢货,随后才看着孙章道。
“使者,可行?”
孙章平复了一番惊魂未定的情绪,可看向法海的目光还在犹豫。
死,他不怕。
来草原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唯一怕的就是,人死了,侯爷交代的事情却没做完。
法海见状,眼中却是闪过一抹欣赏。
“倒是一个忠勇之人。”
说完,为了打消孙章的顾虑,直接道。
“放心,贫僧乃大禅寺阿罗汉,非是歹人。”
这话出口。
包括孙章在内的所有人,顿时一惊。
大禅寺!
天下三圣地之一!
这样的存在,就连铁木阿骨打这些蛮族也如雷贯耳。
这一刻,孙章心中疑虑顿解,赶忙翻身下马爽朗笑道。
“原来是大师是大禅寺的阿罗汉!误会误会!”
“大师快请!”
大禅寺名声在外,向来不插手世俗事务。
孙章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只是就在他准备腾出一辆马车时,法海却是拒绝了。
“给贫僧一匹战马便是。”
听到法海这话,孙章心中古怪。
忽然感觉眼前这法海并不像是一个出家僧侣,一言一行反倒是跟他们这些武夫有些相像。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刚刚法海那一通真仙气息释放,着实骇人。
就连他也有些被吓住了。
此时如果不是披着侯爷的那张虎皮,以他的出身和来历,怕是连跟对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心中叹息一声。
本来准备停下休息片刻的心思,顿时也没了。
随即便与这法海师徒,一路北行。
不过这小沙弥的法名,倒是颇有几分意境。
名曰神秀。
……
实际上,这一路北行,并没有孙章想像中危险。
有铁木阿骨打那百余精骑在,就算真有不知死活的蠢货冒犯,也能随手平定。
等到后来深入草原,不时遇到大股蛮骑。
但只要打出‘出使圣山’的名号。
那些蛮骑虽然会眼神怪异地将他们围起来,却也没有真正迎来厮杀。
稍加盘问之后,便放他们继续北行了。
孙章有些意外。
按照他的想法,去年那场大战侯爷将整个草原搅得天翻地覆,杀了蛮族这么多人。
再加上圣山神庙那位大巫已经跟乌丸部分道扬镳。
如今他们这一行人明晃晃地进入草原,这些蛮骑就算不对他们动手,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吧。
一旁的铁木阿骨打见他疑惑,随口解释道。
“乌丸是乌丸,部族是部族。”
“大巫斩断是与乌丸的联系,与其他部族无关。”
说着,铁木阿骨打望着那已经遥遥在望的圣山,忽然感慨了一句。
“在草原,圣山是至高无上的。”
孙章虽然为人不笨,可终究因为出身低了些,听得似懂非懂。
倒是另一边的法海再次用意外的眼神,看了一眼这小蛮奴。
“见识不小。”
听着法海这般赞誉,铁木阿骨打谦虚了一句。
刚想说什么,却听法海接着便道。
“也难怪那位冠军侯这般看重你。”
铁木阿骨打闻言一愣,等见到法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怀中那枚狼型令符的位置,他这才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之前法海盛怒之下,那般轻易放过他们。
终究看的不是什么朝廷的面子。
而是他的主人。
可这一次轮到铁木阿骨打似懂非懂了。
‘难不成……主人的面子,比朝廷还大?’
法海笑笑,也不解释。
圣山,快到了。
……
圣山不高,却连绵不绝。
草原蛮族一向不爱记载历史,所以就算曾经有过其它名字,也没人记得了。
大巫来了,建了神庙。
所以它就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圣山。
一片与现如今大雍风格迥异的宫殿群落中,大巫跪坐于某处隐秘殿宇。
活到他这个岁数,什么奢华殿宇,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美女佳人,都通通不重要了。
或许是当初那场灭国的滔天血海太过惨烈。
让他这个苟延残喘、死里逃生的人,越发想要活着。
哪怕再也看不到当初那片秀美的山水,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
他还是想活着。
这就是他唯一的执念。
抬头望着身前那一座巨大的神明雕像,大巫口中低低吟唱起一曲古老的歌谣。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大巫苍老的语调,含糊不清。
但神态却是无比虔诚。
一曲终究,大巫似叹息、似怀念,似感慨地道了一声。
“上皇……”
神庙大殿供奉的那尊巫神是假的。
可大巫此时拜的这尊神,却是真的。
祂,至高无上。
且于永恒中不朽不灭。
只是……那些蛮奴不配跪拜而已。
甚至就连如今的雍人也不配。
毕竟如今这世间,还有几人记得祂太一尊神?
还有几人记得那统御天地的太古神庭?
大巫嘴角嘲讽。
可随即又忍不住苦笑出声。
‘麻烦来了……’
世人皆说三大圣地,佛家一道最是无欲无求。
可偏偏大巫却知道,那些贼秃做事最是霸道!
果真是贼秃、贼秃,越贼越秃,越秃越贼!
“狗贼秃!”
大巫恨恨不平地咒骂一声。
随后带着满腔怒意,一步踏出。
“大禅寺,法海,特来向大巫问道!”
声音蛮横,滚滚如潮席卷整个圣山。
法力澎湃如海,堪称法海无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