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有魅力的。
武者绝世,翻手为云,移山倒海。
金戈铁马,一人成军,热血豪情。
可这份魅力却注定不可能属于所有人。
对于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而言。
他们就算一生修行,也成就不了那样的大修行者,施展不出那只手遮天的莫大神通。
只会成为那些大修行者神通下波及的池鱼。
死得憋屈无比,无声无息。
上了战场,也无法像那位冠军侯一样,一人单骑于万军中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只会在这样的恐怖存在面前,有如杂草一般被轻易收割。
蝼蚁炮灰,不值一提。
而实际上能活成这样,已经算是幸运。
更多的则是像曾经的神秀一样。
区区几个后天真气境马匪的无意‘到访’,就足以踏碎这世上的所有美好与平静。
将一切化作丑陋、狰狞、痛苦的无边炼狱。
看着眼前这個看似纯真实则漠然的小沙弥,法海叹息一声。
人世苦难,多灾多劫。
只可惜他所修行的佛法,也只能度化己身,无法度众生。
神秀能遇到他,并拜入他门下,是他的缘法。
可这世上的无缘之人呢?
灾劫之下,也只能在那无边炼狱下,苦苦沉沦罢了。
法海心中感慨,忍不住道了一声佛号。
“南无释迦——”
神秀见状,也学着法海的样子,手捏莲花。
“南无释迦——”
说完,神秀看着法海此时虚弱、可怕的模样,眨了眨眼睛。
“所以……师父你这是要死了吗?”
法海闻言,轻笑道。
“为师不会死。”
话虽如此,可那副寸寸龟裂的金身,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神秀明显不大相信。
他见过很多人将死前的样子,生病、受伤、流血……都会死。
师父这个样子跟那些人很像。
“神秀在想什么?”
听到法海这话,神秀那远比寻常孩童俊秀一些面容,带着笑意。
“师父是在怕神秀……趁机杀了你吗?”
说这话的时候,神秀手上捏的莲花指诀,并未解去。
再配上他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沙弥模样,莫名有些邪性。
只是法海并未在意,也没与他讨论能不能杀了自己的问题,而是笑着反问道。
“那……神秀会杀师父吗?”
神秀似乎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道。
“不会。”
法海继续问,“为什么?”
神秀回答。
“因为我不饿。”
只有人才会在不饿的情况下,生出杀意。
而野兽不会。
法海笑了笑,点头赞许道。
“神秀是有佛性的。”
什么是佛?
佛,即觉悟。
直达性根。
这也是法海愿意将他收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只是与这一份不凡的佛性相比,这孩子身上的魔性同样不弱。
不弱到甚至就连他这个阿罗汉骤然看到,也忍不住有些心惊的地步。
法海这些天有时也会想,若是这孩子没有遇到自己,未来又会如何?
皇朝末世,天下将乱,人命贱如草芥。
只要他能从那处宛如炼狱的匪窝中活着出来,必定会如鱼得水吧。
唔,不对,是一定能活着出来。
似这样的存在,自有一些天命在身,在没有在这方天地留下自己的痕迹前,是不会轻易殒命的。
法海心绪转到这里,忽然生出一丝跟公孙度同样的感悟。
‘龙蛇起陆啊……’
天机一道,看似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可实际上在某些大变真正到来之前,一切其实早已有所预兆。
想明白这一点,法海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贫僧将神秀收为弟子,莫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天机?’
念头转过,法海随即失笑。
‘又或者……这也是一种天道指引?’
一直注视着法海的神秀,见法海金身上那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细密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合起来。
渐渐地神秀甚至清楚地看到一条头角峥嵘、爪牙锋利的金色‘蛇蟒’,从法海身上浮现而出。
“师父,这是什么?”
终于从深坑中盘膝坐起的法海,淡笑回应。
“天龙。”
天龙?
神秀没见过龙,只觉得好奇。
刚想说什么,却见那担于法海左肩处的狰狞龙首,忽然动了。
巨大的龙目注视之下,神秀单薄的身形一僵。
法海见状,沉声喝道。
“孽畜!”
一声怒喝,将那孽畜镇压之后,神秀这才回过神。
只是让法海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的是神秀,除了小脸有些发白外,神色竟然难得有些振奋。
“这也是佛法?”
法海笑问。
“想学么?”
神秀点头,“还请师父赐法。”
法海没有拒绝。
佛有慈悲相,亦有怒目金刚。
神秀此子注定修不了慈悲相,却是一尊护法金刚的上佳法苗!
也是他提前为那位尚未降世的帝子,提前准备的厚礼。
……
煌煌人世,一如棋局。
似三藏禅师那种俯瞰人间的存在,一双法眼观遍天地、古今、甚至是未来……
落子之时,自然是握尽先机。
次一等便是大巫这些九境绝巅了。
隐约能觉察到一些天机,占尽一角。
可又看不大真切,只能谨慎行事。
小胜不断,大赢则要靠命。
再次一等,便是法海这样的存在了。
虽然不明天机,却也能靠着本身实力、眼光、智慧、谋算,走一步,看十步、百步。
而最可悲的就是孙章这些人了。
与那些执棋者不同,他们本身便是棋子。
受人驱使,于这煌煌人世棋局上,亦步亦趋,不由自主。
先前圣山上那一阵恐怖的气息席卷,哪怕距离他们颇远,还是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上三境大修士的可怕。
那种抬手间,天地为之变色的恐怖神通。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怕是就连想象也想象不出半分。
孙章等人有幸远远地见过了。
可他们却宁愿他们没有见过。
因为如果他们没有亲眼看见、远远感受过,还能继续无知下去。
未见高山,尚能以矮丘、土堆为山陵。
既见高山,明知自己此生无缘攀登,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此时的孙章等人,就有这种感觉。
曾经在他们的眼中,先天真元境就能称为强者。
后来有幸入了六扇门,眼界高了一些,觉得天门真罡境、乃至元神真人才能称为真正的强者。
可不论天门境,还是元神境,他们还有一丝窥伺的机会。
而上三境呢?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什么天门真罡,什么元神真人!
通通都是蝼蚁、草芥!
看着远处山巅骤然爆发,又很快归于平静的恐怖天象,有六扇门门人惨白着脸色,声音干涩道。
“几……几如天威也!”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寂。
唯有喉结滚动的声音,略显突兀。
半晌之后,终于有人小声道。
“孙主事,还上山吗?”
谁也不知道现在山上是个什么情况。
七境真仙的交锋,哪怕只是些许散逸的余波,也足以让他们这些蝼蚁死无葬身之地。
孙章回望了他们一眼,然后长呼一口浊气。
“上山!”
不管山上情况如何,侯爷交代的事情没有做完,这山就必须上。
见身边几人犹豫,孙章面无表情地继续道。
“若是你们怕了,我一人上山便是。”
说完,不理会众人,便要一个人驱使着那些马车上山。
请将不如激将。
不得不说,激将法虽然老套,却极为实用。
果然听闻孙章这话,再看他这般旁若无人的动作,与他一同北进草原的六扇门几人,随即便涨红了脸。
“孙主事!休要看不起人!谁怕了!”
“不错!咱们这草原数千里都趟过来了,又岂能止步于这区区山脚之下?”
“走!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上山!”
说着,几人上前从孙章手中抢过马车缰绳,便要上山。
孙章失笑,这才道了声歉。
“倒是孙某小觑诸位英豪了!”
“放心,只要能活着回去见到侯爷,孙某必当亲自在侯爷面前,为诸位请功!”
听到孙章这话,众六扇门门人大喜。
大家不顾生死替侯爷做事,求的不就是一个功劳、富贵么!
“那就多谢孙主事了!”
孙章笑笑,不再多说,转而瞥了一眼另一边沉默跟上的铁木阿骨打。
老实说,因为对方的蛮族身份,他其实一直不大看得起此人的。
可此时看着他那张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的脸色,孙章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佩服。
只是六扇门自打李提督初建时,就告诫过他们某些忌讳。
所以孙章只是朝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
“劳驾铁副将再送我等最后一程。”
铁木阿骨打点头,神色也是同样冷淡。
“职责所在,不客气。”
……
圣山之上。
大巫垂眼,心情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差。
本来以大禅寺那些贼秃的霸道,他还真怕那些贼秃要连锅端走。
将乌丸和雅连同腹中子嗣,一同‘请’到大禅寺。
现在嘛,结果还算是能够接受。
虽然还是免不了让那些贼秃摘了桃子,可也只是分润出去一些‘利润’而已。
而且大禅寺那些贼秃这般迫不及待,更是让他确认了某些原本只能算是猜想的想法。
这样算起来,倒也不算亏。
大巫心中安慰着自己。
至于说那名为法海的小贼秃,送上门让硬接了他一掌,算是保全他的面子。
大巫倒是没有在意。
毕竟他要真是要脸面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腌臜事?
以女色算计,下贱?
呵——
与当初面对大雍太祖的逼迫,他毫不犹豫便远遁草原相比,如今这区区腌臜事又算得了什么?
世人皆笑他胆小如鼠,怂如老狗,又如何?
呵呵,活到他这个岁数,这些虚名他从来都不在乎!
“不过说到这个……”
“看来老夫……很快就能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原故地了啊……”
大巫忽然一乐。
谁又能想到呢?
继那天元之后,下一代天命之人,竟然是区区小卒出身呢?
如果不是这厮修为提升太过离奇,又有诸般巧合佐证,就算是他也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毕竟历朝历代,又有哪朝开国太祖不是贵种出身?
远的不说。
前朝奋六世之余烈,才有一统天下的辉煌格局。
而开创大雍的天元,更是身具古帝血脉,传承久远。
此外,当时法家独霸天下,行事又太过霸道,犯了众怒。
有其他百家诸脉的支持,这才在付出惨痛代价的前提下,一举推翻前朝。
与前两者相比,一个出身低微的军中小卒,又算得了什么?
大巫啧啧称奇,顺势将目光垂到山下。
“不惜拿百余精骑来试探老夫的态度?”
大巫口中戏谑道。
“这份狠辣心思,倒确实有几分帝王心性。”
都是千年的狐狸。
韩绍派人明晃晃打着旗号来圣山,大巫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不过是为了确认圣山是不是真跟始毕那边断干净了。
既然如此,如了他的愿便是。
“去吧,派人下山迎一迎那位大雍冠军侯的使者。”
说着,大巫嘴角含笑,又补充道。
“来者是客,不可失了礼数,当郑重一些。”
能在大巫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不笨。
听到这话,顿时明悟。
“喏,必不会怠慢了贵客。”
……
曾几何时,孙章等人想不到自己这些曾经混迹市井的下九流,会有一天登上这天下赫赫有名的草原圣山。
更想不到原本已经做好了某种最坏打算的他们,此时竟然不但平安上了山。
眼前的一幕,甚至让他们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虚幻、不真实感。
“圣山一脉,敬迎大雍冠军侯使者!”
通往神庙大殿的山道两旁,一道道身影施以雍礼,向着孙章等人躬身一拜。
虽然大多都是蛮族面容,可这般雍礼就算是孙章这个雍人也挑不出错来。
孙章滚动了下喉头,抱拳躬身回礼。
“劳驾诸位。”
充当知客的那道挺拔身影,气息晦涩。
尽管看不出深浅,可那份身为强者的独特气度,单单只是感觉也能感觉到。
“使者客气了,大巫说了,使者是贵客,断然不能失礼。”
说着,伸手作邀。
“大巫已经在山上等着了,诸位请!”
孙章还有些犹豫那些稳婆、仆妇怎么安排,而那知客已经笑道。
“使者放心,大巫已经交代过了,交给我们便是。”
“稍后自有人带她们去神女那边。”
神女?
孙章有些懵。
见鬼!
据他所知,神女不是侍奉神明的么?
要稳婆干嘛?
一瞬间,孙章隐隐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了不得事情。
只是眼前明显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稍稍犹豫便稳住了心神,点头道。
“多谢。”
说完,便带着几人沿着山道石阶,往山上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