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乌丸和雅那双清澈秀美的眼眸,铁木阿骨打迟疑良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能。”
草原和雍人,永远也不可能和睦相处下去。
除非这片广袤的草原,不再饥寒、困苦。
又或者他们也能成为雍人,在雍人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不过到了那时候,没有了乌丸部,或许又会有乞颜部、青离部、兀那术部……
你方唱罢我登场,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草原依旧是那个草原,蛮族也依旧是那個蛮族。
甚至或许就连大雍也换了名字。
听到铁木阿骨打给出的答案,乌丸和雅脸色再次褪去了几分血色、身形微微踉跄。
身边女侍见状,神色一慌,赶忙上前搀扶。
而这时,乌丸和雅在看到身边女侍年轻的面容时,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看……她们不是雍人吗?”
“我与她们不也相处得很好?”
说着,乌丸和雅又看着铁木阿骨打,反驳道。
“还有你!阿骨打!你是草原人,如今不也在他麾下效力?”
见乌丸和雅这副急于证明什么的样子,铁木阿骨打心中无奈。
想了想,单膝跪地,抚胸垂首,对乌丸和雅道。
“主母,我们是奴隶。”
“是主人的奴。”
奴是没得选的。
同理,于草原、大雍而言,除非一方愿意俯首为奴,否则的话,一切无有尽头。
至少以他铁木阿骨打的眼光,看不到尽头。
而铁木阿骨打不知道的是,此时同样发现自己已经没得选的,不止是他们这些早已折翼、沦为鹰犬爪牙的未来草原雄鹰。
还有那早已翱翔于九天的真正雄鹰。
比如那刚刚接到来自冠军城信件的左贤王。
……
王廷。
去年那一场昼夜不歇的泼天大火过后,曾经作为王廷所在的龙城,只余一片断壁残垣。
等到大火熄灭,若是高空俯瞰,好似一块短时间内难以愈合的黑色伤疤。
丑陋的同时,又不忘提醒着伤疤下的疼痛和耻辱。
左贤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真的听从了阿保机那阉货的建议,与造成这一切始作俑者的雍人暗中媾和起来。
或许是因为大军回转时,看着已经沦为废墟的龙城,那一通直接抽在神魂上的金鞭太过疼痛?
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可汗对自己那一通毫不留情的辱骂,让自己太过羞辱、愤怒?
左贤王也记不得了。
但原因大抵便是如此了。
否则的话,他不觉得自己那点所谓的野心,能够盖过这么多年对那位兄长的恐惧,让自己有胆子做出如此这般作死的举动。
“大王,信。”
阿保机匍匐上前,神色恭谨且怯弱。
与这王廷宫中寺人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左贤王垂眼瞥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曾经不止一次,他想过杀了这阉货。
毕竟如果不是这家伙的蛊惑,他堂堂乌丸左贤王,又怎么会踏上这条与虎谋皮的不归路?
只是他一直在犹豫。
区区一条阉奴,随手可杀。
可杀了之后呢?
很难保证他背后的那条线,在断了联系之后,不会狗急跳墙,彻底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抖落出来。
那样的结果,却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除此之外,像阿保机这样的一条好狗,要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他也有些舍不得。
毕竟整个王廷内外,没有任何人能比他阿保机更值得自己信任的了。
从阿保机手上接过信件,左贤王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将之随手放在了桌案上。
“阿保机,你觉得那些南人……能赢吗?”
阿保机低头垂眼,心中冷笑。
南边那些雍人的输赢不重要。
他要的只是将整个乌丸拖进深渊,以报这胯下二两肉之恨!
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与癫狂,阿保机伏在玉砖上叩首,恭敬道。
“回大王!雍土何其广!大雍何其强大!”
“依阿保机看,那些南人……必胜!”
阿保机语气坚定,甚至带着几分狂热。
他这话倒是没有说谎。
时至今日,阿保机犹记得当初战场之上,那一道单人独骑直冲他们数千军阵的恐怖身影。
那一个瞬间的所向披靡、勇猛无挡,足以让任何亲眼见证过的人,毕生难忘。
并且此生再也不想与之战场为敌!
而听到阿保机这话的左贤王,心中却是冷哼一声。
必胜?
或许是之前的乌丸部,还有可能。
可现在的乌丸部,却早已不是当初的乌丸部了。
龙族已经入局了!
不同于向来保守、谨慎的圣山,看似一直隐藏在幕后的他们,明显更加疯狂、更加直接!
这近一年来,以无数生灵血肉为引。
整个乌丸部族能够踏上战场的铁骑,大多都已经脱胎换骨。
可汗如今更是破境天人,成为整个草原最强者。
这样的实力,单靠雍人的镇辽军挡得住么?
左贤王手指扣动了桌案,看向阿保机的眼神渐渐深邃、晦暗起来。
很明显他又开始犹豫起来了。
犹豫着要不要摘下这阉奴的脑袋,直接去跟可汗负荆请罪,坦白一切。
以他对可汗的了解,只要自己还有用,他应该不会杀了自己。
顶多……脱去几层皮。
或许是来自头顶的目光太过直白,一片沉默间,阿保机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凝固。
额间也渗出几点汗珠。
“大王……大王可是担心龙族和可汗?”
阿保机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赶忙说道。
“大王放心!”
“既然我们已经提醒过南人,以那些南人的谨慎,他们定然会有所准备!”
“大王只需要静观其变!等待结果便是!”
谨慎?
左贤王心中冷笑。
战场之上,比拼的是实力。
靠谨慎又有什么用?
乌丸部和镇辽军争锋相对了这么多年,对方有多少家底,他这个乌丸左贤王能不知道?
就算拉上镇辽军背后的辽东公孙一族,乃至那尊多年没有动弹的老不死,也不过只能抵消可汗破境天人的影响罢了。
剩下的龙族呢?
事实上哪怕那些龙族不直接出手,但只要稍稍动上几番手脚,便足以彻底扭转整个占据。
到时候他们拿什么来挡?
左贤王目光阴沉,桌案上不断加重的指音,似乎在不断催动着他下定某种决心。
只是就在这时,他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封桌案上放置的信件。
指尖动作微微一顿,左贤王终于拿起了信件。
这一次的信件回得很快,左贤王猜想那姓韩的雍人小子应该也被自己递过去的消息给惊到了。
他甚至能够想像对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与慌乱。
可这点震惊与慌乱,与那天自己亲眼见到自己那位好兄长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那铺天盖地的恐怖威压。
那宛如天地主宰的可怕威能。
没有亲眼见证过的人,如何能够想像?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向那边递出这则消息了。
‘或许当时自己就该做出决断的……’
左贤王心中叹息一声。
最终还是拿起了那封看似普通的信件。
实际上,他并不觉得那姓韩的雍人小子能在信中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要么是给自己画饼,以求稳住自己。
要么是期待得到更多、更有用的讯息。
想到这里,左贤王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因为这一刻,他其实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决定。
事不可为矣!
既然如此,那便趁着没有铸成真正的大错前,及时止损。
这才是真正的智者所为!
随手解去手中信件的特殊封禁,左贤王打开信件,随即便是一愣。
因为入眼不但不是熟悉的字迹。
而且这封信也很明显不是写给他的。
哪怕只看一个看头也知道,这是一个女子写给那姓韩的小子的。
左贤王差点被气笑了。
如此重要的密信,也能寄错?
这……当真是够荒唐的!
此刻,他忽然感觉自己刚刚那番暗自下的决定,可谓是明智无比。
如果继续与这样一个蠢货合作,自己到最后怕是到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左贤王随即将目光瞥向跪伏在地上的阿保机。
既如此,这阉奴也不用活了。
用他那位好兄长的话来说,‘没用的人,便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一瞬间,左贤王身上的杀意几乎不加掩饰。
只是就在他即将忍不住要动手的时候,余光再次瞥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说来也有意思。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写下这封信的女子似乎是某个草原贵女。
字里行间,甚至处处表达着对两族放下兵戈、和睦共处的向往。
‘近乎愚蠢的……天真!’
左贤王冷笑着,对那女子下达了评语。
这倒是与韩某人不谋而合了。
只是相较于韩某人,这位乌丸部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却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封信上那看似陌生的女子字迹,竟诡异地熟悉起来。
‘等等!’
左贤王心中一跳,猛地将脑袋凑上了信纸。
不看内容,只看字迹。
越看越熟悉。
越看越心惊。
等到一眼扫到信件末尾处的落款时,脸色先是铁青。
随后渐渐地惨白如纸。
轰——
没有任何征兆,身前的桌案在六境大能的恐怖气机宣泄下,瞬间成了漫天齑粉。
“混账!混账!”
“怎么会?怎么会!”
左贤王压制不住地怒吼出声。
觉察到动静的王廷侍卫,赶忙冲了进来,准备护驾。
可还没等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左贤王便已经有如一头愤怒的草原雄狮,怒吼出声。
“滚出去!都给本王滚出去!”
吼完,还不忘补了一句。
“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等到一众侍卫脸色茫然地退下,左贤王这才赶忙重新认真查看起那封信件来。
一遍、两遍、三遍……
不知道多少遍之后,堂堂六境大能一屁股跌坐下来,神色颓然、震惊、慌乱、疑惑……
简直有如开了染坊一般,五彩缤纷。
错不了!是和雅!
是他的好女儿!
不但如此,她……她甚至怀了那姓韩的雍狗……的孽种!
“雍狗!安敢辱我至此!”
这一瞬的左贤王,脸色青紫,愤怒到了极点。
草原上,女子清白并没有雍人那般在意。
可他在意脸面!
想他呼若邪、乌丸左贤王,地位何等尊贵!
他家王女怎么可以如此让人轻贱!
可愤怒之后,他又不免生出疑惑,‘和雅不是一直在圣山修行吗?’
更何况她还是侍奉巫神的神女,怎么可能下山跟一个雍将苟合?
这般念头生出,左贤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几分。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些问题。
且不说,和雅到底是怎么跟那雍狗产生……咳,联系的……
单说这封信,如果没有圣山的准许,又怎么可能落在那雍狗手中?
‘莫不是!’
左贤王忽然一个激灵。
大巫!
紧紧捏着手中的信件,左贤王整个人顿时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与挣扎之中。
他懂了!
他知道那姓韩的混账,为什么会一字不写,只将这封信件直接转交过来了。
因为没必要。
只这一封出自和雅亲笔信,便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别的不说,单单是和雅怀有了那混账的孽子,他就有恃无恐!
这事一旦让始毕那条疯狗知道,除非他能如杀了阿保机一般,跑到圣山杀了和雅,自证清白。
否则的话,始毕绝对不会放过他!
此外他还知道那姓韩的混账,应该也是在借这封信告诉他大巫的某些筹谋。
那就是……在斩断了与乌丸王族的联系后,圣山似乎已经转而站到了雍人的一边。
这事在寻常乌丸族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实在是荒谬至极。
可在左贤王这样的存在眼中,却不会这么看。
因为他们实际上都知道,大巫真正的身份来历,其实是来自中原……
一阵沉默无言间。
阿保机抬头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心神忐忑中带着几分疑惑。
刚刚那一瞬间,上面传来的杀意实实在在,让他几乎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老实说,自从决定了蛊惑左贤王‘堕落’后,生死他早就不在乎了。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没有真正将这位高高在上的左贤王拖进地狱。
不甘心没有亲眼看着乌丸这个混乱又肮脏的族群,彻底堕入深渊。
可他没想到只是一转眼间,局面好像就变了。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好奇那封造成这一番转变的信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怎么会让如此隐忍的左贤王,这般大的反应?
而就在他满心疑惑间,上首王座上的左贤王终于抬眼,打破了沉默讶异的气氛。
“阿保机……”
阿保机一如既往的恭顺,叩地俯首。
“大王,阿保机在。”
不管如何,阿保机今日这条命他算是保住了。
左贤王目光森然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问道。
“本王能信任你吗?”
阿保机叩首。
“阿保机愿为大王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