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收,是雍人边军斥候的别称。
凡出征在外,向来都是以伍为单位撒出去。
凡是遭遇敌情,一人快马回去禀告。
剩下的,打得过便冲上去将敌骑剿杀,以免暴露己方信息。
打不过,则还是会冲上去!
为身后那名传递情报的袍泽,争取逃脱的时间。
所以每逢大战,最先开始的斥候战都是极为惨烈的。
这也是当时韩绍他们被万骑围杀前,只有一名夜不收带伤独归的真正原因。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们遭遇的并不是蛮族的游骑精锐。
双方只远远对视了一眼,便迅速脱离了接触。
因为双方都急着将遭遇‘强敌’的情报传递过去。
……
果然当听到己方游骑的禀告时,正带着数千大军刚刚停下就地休整的哥利当户,手中的黄金酒盏直接洒了一半。
“怎么会这么快!”
是啊!
怎么会这么快遇到那些雍人?
明明他们已经故意放缓了速度,就为了能够避免撞上这支‘可怕’的雍人精锐!
可为什么还是撞上了?
哥利当户想不通!
他们身边的一众蛮将自然也想不通!
“会不会是……那些雍人早就已经发现了我们……”
有蛮将面色纠结中,带着几分惊恐。
“如今早已在布好了口袋,在前方等我们?”
这话出口,顿时让本就沉闷的气氛,更加窒息了几分。
片刻之后,不少蛮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很有可能啊!
不然这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将‘作出追击姿态’‘缓追之’这一既定策略,坚决贯彻落实。
甚至将一天能赶的路,生生拖到了三四天。
可最后还是撞到了对方!
实际上被他们忽略的是这几天以来,他们大抵上一直都是走的是直线。
而韩绍他们一群人则是奔着各个部族来的。
所以后者大抵上走的是个‘之’字型。
于是一场美妙的误会,就这么诞生了。
就好像身为数千蛮骑首领的哥利当户,在听到身边众人这番推测之后,手中黄金酒杯中已经洒了一半的酒水,又洒了一半。
“都他妈还愣着干什么!”
哥利当户一口将残酒一饮而尽,珍贵的黄金酒盏重重地摔在地上。
口中又气又急地怒吼道。
“还不快整军备战!”
听闻这话,一众蛮将也是不敢怠慢。
毕竟这可是生死关头啊!
于是赶忙从盘坐的地上站起身,口中怒吼着。
“当户有令!”
“快!快!整军!备战!”
可他们这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本身又是各部族收罗来的杂兵。
哪能像那些精锐一样,真正做到令行禁止。
当听到自家统领的命令时,不少蛮族士卒面露茫然,直到被各自的十夫长、百夫长,拿起鞭子抽了一顿,才慢腾腾动弹起来。
看到有些士卒到死到临头了,还不舍不得嘴里的肉干,那些蛮将气得七窍生烟,口中怒骂道。
“都他妈别吃了!雍人杀来了!”
“吃吃吃!等死了,去他妈吃祭品吧!”
草原上自然少不了祭祀。
除了祭祀给长生天和巫神的,剩下的残羹冷炙也会留一点给亡魂。
等等!
雍人?
听到这里,这些士卒先是再次一愣,随后终于惊醒过来。
雍人杀来了?
怎么可能!
这几天他们在军中也听过一些流言。
隐约知道自己的前方,有一支‘强大’的雍人军队。
不过他们只需要跟在后面,做個样子就行。
根本不用他们上阵与之血腥厮杀。
可这一转眼之间,怎么突然就变了?
蛮族士卒们心惊肉跳间,再也顾不上嘴里的肉干了。
连忙狂奔着往自己的战马走去。
“混蛋!这是我的马!滚开!”
“放屁!看清楚了!你的马在那边,这是我的马!”
“刀!我的刀呢!艹!哪个犊子把老子的刀顺走了!”
一时间,原本还算有序的数千人队伍,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
亲眼见到如此不堪一幕的哥利当户,顿时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让他整个人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后跟。
难道老子要带着这些货色,去跟那些强大的雍人精锐拼杀?
这一刻,哥利当户只感觉自己的脑门上,好像已经被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等前方那‘数千’雍人精锐杀来,他们会斩下自己的头颅。
然后用刀挑着一路狂奔,耀武扬威!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些雍人现在已经没有将脑袋做成酒器、溺器的习惯。
否则的话,自己怕是死了,灵魂也终究不能回归长生天。
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想到这里,哥利当户打了寒颤,随后近乎本能地将目光望向了身边的那位‘大贤’。
而瞥见自家少族长眼中的恐惧与求救意味。
那位之前提出‘缓追之’这个英明决策的‘大贤’,此时也是头皮发麻。
又他妈看我做什么?
战场厮杀这种大事,是我能够做主的?
他又不傻。
这种时候要是乱说话,万一出了乱子,就没死在雍人手里。
事后肯定是要脑袋搬家的。
不过在面对少族长的眼神逼迫,他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声传音道。
“少族长是天门境大宗师,万一事不可为,少族长当速遁之!”
遁?
那不就是逃吗?
我堂堂一个大部少族长,统领数千骑的当户!
怎么能做出这等不耻的事情?
哥利当户对着‘大贤’怒目而视,唇息微动传音道。
“万一事后王廷怪罪下来,怎么办?”
‘大贤’闻言,想了想,咬牙道。
“数千大军都败了!”
“这不更显得敌军强大吗?”
“少族长为了将敌军的虚实,传递给王廷!浴血厮杀!强行突破重围!”
“这可是大功啊!王廷怎么会怪罪少族长?”
‘大贤’一番绞尽脑汁、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的话,顿时将哥利当户说得眼眸一亮。
说得好!
本当户哪有什么罪责!
当有大功啊!
可是喜悦了不到片刻,哥利当户看着眼前这数千骑军,眼神又生出几分迟疑。
这数千骑的当户之位,可是他阿爸用族中千骑精锐,跟可汗换来的。
要是一下子丢了个干净,他回去又该怎么和阿爸跟族人交代?
听得自家少族长这般顾忌,‘大贤’又苦思了一阵。
不过这次苦思,倒是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他发现自己此时的思路,出奇的清晰。
于是果断道。
“少族长多虑了!”
“如今王廷空虚,左贤王正值用人之际,怕是不但不会问罪于少族长!”
“反而会更加重用!到时候别说是统领数千骑的当户了!”
“说不得,就连万骑长,少族长也当得!”
‘大贤’越说越顺畅,越说越自信。
见哥利当户眼中流露出认可的神色,于是又补了一句。
“用雍人的话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毕竟少族长以后可是要当族长的人啊……”
这最后一句话,可谓是一锤定音!
是啊!
不管王廷会不会重用他!
反正他是不能死了,最后将族长之位便宜给那个混蛋!
哥利当户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事不可为,当速遁之!
这个遁字,用得极妙!
想到这里,哥利当户顿时也不慌了。
眼神平静地看着身后那些蠢货乱糟糟地整着阵型。
颇有一番巨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大将气度!
不过好在这些来自各部族的杂兵,多少也跟着各自的部族打过几次仗。
基本的战斗素养还是有一些的。
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终于还是找准了各自的位置,算是勉强维持住了阵型。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前方散出去的游骑,再次急速打马前来禀告。
“当户!雍人来了!”
听闻这话的人,除了早已胸有成竹的哥利当户和他的‘大贤’,全都神色大变。
对此,哥利当户面色一沉,当即呵斥道。
“一帮废物!慌什么!”
“雍人来了,迎敌便是!”
“就算他们再强大,难不成我们这些草原的儿郎!长生天的子民!苍狼的子孙!还会怕他们不成?”
面对哥利当户一阵义正言辞,唾沫横飞的喝骂。
全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哥利当户锐利的眼神。
被激发出勇气后,有蛮将顿时应声道。
“当户说得不错!”
“大不了,跟那些雍狗拼了!”
另一骑蛮将也是高声道。
“不错!不能让那些雍狗看轻了我们!更不能让可汗蒙羞!拼了!”
群情激奋间,有本想试探说‘要不我们跑吧’的人,也不敢说话了。
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伫立在大军中四处张望。
“来了!”
看着远处的一处缓坡上,渐渐出现的黑色身影。
不少怕死的蛮族骑军,不禁悄悄倒吸一口凉气。
熟悉的黑色甲胄!
远比乌丸马更高大的辽东战马!
雍人来了!
雍人真来了!
“只是……”
忽然有蛮将奇怪道。
“怎么……人这么少?”
视线中,那道一骑当先,身后跟着不过寥寥数十黑甲骑军的身影,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
显得是那么的渺小与单薄。
这一刻,他们心中猛地生出一股意识。
难不成我们都猜错了?
实际上对方人真的很少,甚至只是一股脆弱不堪的溃军?
这一刻,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他们的当户。
哥利当户心中一慌,顺势将目光望向他的‘大贤’。
‘大贤’有些茫然扭头望了一眼四周,发现没人看了。
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将目光望向了远处那支渺小得可怜的雍人骑军。
因为当初雍人两千人的数量,恰恰是他推算出来的。
而哥利当户在汇报王廷时,只是在此基础上稍稍加了那一点点人而已。
不多……才一千!
若是出了岔子,哥利当户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而在哥利当户兜着走之前,他这个被哥利当户一举提拔为千夫长的‘大贤’。
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死定了!死定了!让你当时多嘴!’
‘大贤’心中后悔得想抽自己巴掌。
可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怯。
否则的话,下一刻他就会愤怒的哥利当户当场撕碎!
就像当初那图千夫长的尸体那样……
想到可怕处,他额间见汗,背后却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自己。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中求活的自救!
而就在这堪称绝境的处境之下,还真让他找出了一线生机。
看着远处那数十黑甲铁骑身边跟着的一些瘦小身影。
那一刻,他激动得近乎难以自已。
那是一群穿着华丽皮裘的蛮族少年。
于是近乎本能的,他指着那些蛮族少年对着身边所有人嘶声喊道。
“不好!”
没等其他人说话,他赶忙又道。
“那些少年必是我乌丸部族贵种!”
“怕是有不少大部族已经跟雍人勾结起来了!”
“他们要背叛乌丸!背叛可汗!”
听闻这话,包括哥利当户在内的所有人,全都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
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见众人没能跟上自己的思维脚步,‘大贤’痛心疾首。
“当户!王廷里面有奸臣啊!”
“后面必有雍人大军!甚至有各部族的叛逆大军!跟在后面!”
“咱们快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