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久居上位者,越是容不得他人拒绝自己。
因为这不只是欲求得不到满足的失落感,还有一种自身权威被冒犯的羞辱。
更遑论上官鼎为此还押上了旁人求而不得的厚重筹码。
侍中之职,一言可左右国策。
位卑却权重!
如今这大雍的顶级世族高门子弟,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谋夺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此外,还有他那膝下嫡女!
别说他那女郎本就生得姿容绝色,就算她真的丑陋不堪,也有无数世间英杰腆着脸想要求娶!
为的就是跟他这个权倾两朝的帝相攀上关系,凭借这翁婿之名平步青云!
这二者哪怕只是拿出一样,便足以证明上官鼎的诚意。
而二者皆出,上官鼎自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自己!
可事实上他错了!
这厮竟然拒绝了,口气竟然还这般坚决。
所以上官鼎需要一個理由,一个消除他心中怒意的理由!
否则的话,就算有公孙郢和赵家老祖护着,上官鼎也会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不为别的,就为他刚刚的那一番治世之论!
修行天赋再强,上官鼎不在乎。
充其量只是一个修士罢了。
这世上别说七境真仙了,就算是九境绝巅的巅峰大修也不在少数,不差他一个。
而战场谋略再是深远,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无所谓。
早年的大雍朝堂之上,这样的猛将不知凡几。
可在上官鼎这样的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件颇为趁手的兵刃与棋子而已。
稍加筹谋,便可将之鲜血熬干,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否认,在今日之前,这小儿辈在他上官鼎眼中确实可有可无。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上官鼎面前暴露自己的治世之才!
这样的人……
‘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心中杀意一起,上官鼎阴沉着的脸,却是笑了。
“不急说,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本相。”
这话出口。
正为韩绍刚刚那番拒绝而欣喜不已的公孙郢,拍案而起。
“上官鼎!你这是在当着老夫的面威胁……”
图穷而匕现。
在涉及到最根本利益的时候,台面上伪装的一切,都毫无必要。
上官鼎抬了抬单薄的眼皮,望了公孙郢一眼。
然后挥了挥宽大的袍袖,直接打断了公孙郢的话。
“老太尉,可以这样认为。”
今日这一趟北上幽州,其实上官鼎本来是冲着辽东公孙一族来的。
为的就是在将来的大变局中,多上一枚颇具分量的棋子。
只是现在上官鼎的目标已经变了。
与韩绍口中所描述的煌煌大世相比,所谓的‘颇具分量’,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撕破脸?
那便撕破了吧,不值一提!
“放肆!”
几乎与九境绝巅等同的恐怖肃杀之气,再次沸腾。
那些从坟冢中汇聚而出的无数兵家战魂,披甲执锐,已呈蓄势待发之势!
不动,然如山岳。
一动,必然天崩地裂!
在座的赵家老祖看着眼前这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心中也颇为无奈。
老实说他今日来,其实已经做好了充当出头鸟的准备。
所以他才在上官鼎刚到的时候,就出言下了他的面子。
为的就是激上官鼎怒而动手,然后在韩绍面前好好露上一番脸,让韩绍欠上自己一个人情。
从而补全在过去一年中,江南赵氏在韩绍成长过程中的缺位。
然而让赵家老祖也没想到的是……也不知怎的事情就偏离了他的预料与算计。
他这个想露脸的没露成,成了旁观看客。
最后反倒是让公孙郢这个隐藏了多年的冢中之虎跳了出来,大出风头。
‘哎,这事闹的……’
赵家老祖心中轻叹一声,然后望向了一旁面色依旧平静如水的韩绍。
不得不承认,此子就算没有那所谓的天命在身,单论这份山岳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也足以称得上一声人中龙凤。
韩绍抬首回望,与赵家老祖对视。
拱手谢过赵家老祖的护持。
九境绝巅的交锋、对峙,哪怕只是气机余波,依然可怖。
七境真仙,在这样的存在面前,确实不够看。
“无需担心,想说什么说什么。”
“就算老夫护不住你,还有稷下学宫,没有稷下学宫,还有无崖山……”
“人活一世,由心即可。”
赵家老祖忽然说出的这话,倒是让韩绍稍稍愣了下神。
什么意思?
这是直接跟自己交底了?
稷下学宫、无崖山……
韩绍面上不变,心中却是大皱其眉。
虽然他早就猜到自己早就入了这世上很多人的眼,可赵家老祖如今这话无疑是在表明……有些人终于忍不住要下场了。
至少是已经做好了要亲自下场的准备……
这对于韩绍而言,好处自然是有的。
可坏处同样不少。
在自己尚未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过早的接触强者,只会让自己沦为附庸。
这一点,韩绍绝对不能接受!
而九境绝巅的洞察力何其敏锐,哪怕韩绍刚刚只是做出了一个细微的皱眉动作,还是让赵家老祖捕捉到了。
这让赵家老祖心中也是颇为无奈。
其实他们原本也是不急的。
可是没办法,这小子成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一年时间,破境登仙。
说句震古烁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些夸张。
但也足够震撼不少人的心神了。
再这样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小子就不再需要他们了。
等到那个时候,再锦上添花,一文不值。
于是想了想便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儒,古之术士也。”
“可以信任。”
韩绍不解,抬眼望向赵家老祖。
可赵家老祖却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能将这话记在心里,回头再仔细琢磨。
眼下的他还是先要解决眼前这个麻烦再说。
至于说这上官鼎跟自己索要的理由?
韩绍心中嗤笑。
这还用说吗?
天下如棋局,金角银边草肚皮。
神都身处天下腹心,汇聚天下气运,看似繁花似锦、舞台辽阔。
可一入其中,便是困龙、囚龙。
想要折腾出什么风浪,可谓是难如登天。
而幽州之地虽然苦寒、贫瘠,却占了‘金角’二字。
退可坐观风云变幻,等待天时。
进可南下数州之地,以点破面,横扫一片。
等到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有之时,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他韩某人除非脑子抽了,否则又怎么可能放下所有的一切,跑到神都那破地方自囚已身?
至于说那侍中一职,更是可笑了。
刚刚他给这上官鼎描述的那一番煌煌大世,本就是他给上官鼎挖的一个坑。
又怎么可能自己跳进去,再将自己埋了?
他韩某人可不是商鞅,为了秦国宁愿自己被五马分尸。
【罪在当代、利在千秋】这种事情,最好让杨广先替他干了,他做李渊、李世民就很好。
再者,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说。
如果今日他答应了这上官鼎,随他去神都为官,娶了他家嫡女。
此举无疑是背弃了辽东公孙一族,以及太康帝。
到时候天下人又会怎么看他韩某人?
三姓家奴?
韩绍心中一阵腹诽。
可眼中眸光却是一片清澈、澄明,显得赤诚无比。
“丞相、老祖……”
这话虽然没有能让上官鼎和公孙郢二人偃旗息鼓,却也成功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想好了?”
上官鼎嘴角含笑,眸带寒光。
韩绍摇头。
“没什么好想的。”
“故土难迁,神都虽好,却非绍之乡土,还请丞相莫要强人所难。”
这般坚决的态度,自然引得公孙郢大笑。
“善!”
“老夫总算没有看错人!”
而上官鼎此时却是已经杀意尽显,不加掩饰。
不过看在韩绍那一番治世之论的面子上,他还是强压心中恼怒,决定再给这混账一个机会。
“这不是理由!”
什么狗屁故土难迁!
无数年来,无数英杰不远万里,甚至不惜打断自身傲骨,屈身权贵门下,只为了一展胸中抱负,搏一个滔天富贵。
上官鼎幽幽开口。
“莫非你当真忠于……陛下?”
这才是上官鼎如果得不到,就要毁了韩绍的根本原因。
大雍太祖将天下气运汇聚神都,集于历代大雍帝君一身。
虽然此举直接断送了历代帝君的长生道途,可也成功将之和整个大雍捆绑在了一起。
大雍强盛,则当代帝君至强!
大雍衰落,则帝君弱。
所以欲要谋夺天下,必先弱天下气运。
已经谋划如此漫长时间的上官鼎,绝对不会给太康帝与大雍姬氏任何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而韩绍之前那套没有完全阐述的治世理念,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一旦成功必然可使大雍中兴,甚至一举成就煌煌大世的机会!
到时候不但他上官鼎所有的野心与渴求,都会化作梦幻泡影。
整个上官一族,也会阖族俱灭!
而对于上官鼎突然提到太康帝,韩绍其实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在预料之中。
“绍自然是忠于陛下的。”
玩归玩,闹归闹,忠君不能开玩笑!
什么话都能否认,什么事情都能瞎说。
这个不能。
身为大雍臣子,不忠于陛下,你想做什么?
乱臣贼子吗?
所以哪怕明知道这番表忠心的话,会直接触怒上官鼎,他韩某人也必须表面立场。
只是就在上官鼎听到这话,身上杀意沸腾的时候,韩绍旋即开口反问道。
“陛下为天下之君,统御八荒四海、宇内六合,焉有不忠之臣?”
“丞相觉得呢?”
这话出口,上官鼎面色一滞。
就算他将太康帝逼到了南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可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一旦说开了,就会给旁人‘讨伐不臣’的借口。
而连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帝相,也不敢承认自己是个逆臣。
更遑论韩绍这个边将?
或许是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这话问得有些不妥,上官鼎轻吐一口闷气,转而岔开话题,换了个方式再次问道。
“若今日是陛下让你前去神都为官,你可敢拒绝?”
面对上官鼎咄咄逼人、步步紧逼,韩绍笑了笑,神色认真道。
“陛下待绍宽厚,恩荣不绝,绍身为人臣,自当为陛下效力,虽百死而不悔之!”
好!好!好一个君仁臣忠!
韩绍这番忠君之语,差点将上官鼎气笑了。
亏得他还对这厮抱有一丝希望,如今看来这混账是留不得了!
上官鼎面色阴沉如水,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此子也留不得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这混账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
只见韩绍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意,肃然神色道。
“不过在韩某看来,相较于前往神都常伴陛下左右、蹉跎岁月。”
“身处幽州这苦寒之地,替陛下、替我大雍守住这大雍北疆!不使我幽州子民屡遭那蛮狗侵害、屠戮,更能为陛下尽忠!”
“所以依韩某想来,就算是陛下也必然会体谅韩某这一份赤胆忠心!”
听到这话,刚刚在心里有了决断的上官鼎,顿时一愣。
这厮虽然嘴里全是忠心,可话里的意思……
‘就算是太康帝让他去神都,他也不去?’
上官鼎目光有些怔神地看着韩绍,显然是还没从这厮兜的圈子里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之后,目光却没有从韩绍的脸上挪开半分。
他在分辨。
分辨这厮话里的真假。
而面对上官鼎的目光,韩绍不闪不避,神色间一片赤诚。
“丞相,这大雍不只有神都,还有幽州的。”
“这里苦寒、贫瘠,寻常地界数十亩良田,可养活一户五口,可这里不行,非百亩不可。”
“物产不丰、天气严寒,这么多年来,我幽州无数英杰奋发向上,只为逃离这片苦寒之地。”
“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为古之至理,旁人无可指摘。”
“韩某本也不想在背后对这样的选择,说三道四。”
“毕竟此非君子所为。”
这话倒是不错。
纵观历朝,幽州这地方向来留不住人。
就连本地世族高门也是拼了命地要将族中英才,送入神都搏上一线机会。
“可是他们又有谁想过……他们都走了,这幽州的土,谁来守?这幽州的民,谁人护之?”
“就如去岁一战,定北、廊居二城,阖城贵种皆逃,只余数十万百姓任由蛮狗凌辱、屠戮!”
“再这样继续下去,这幽州就没人了。”
“而如果这幽州,没有了幽州人……”
说到这里,韩绍忽然从席间缓缓站起身,将一副随身携带的舆图在虚空展开。
然后用手掌直接覆盖住了代表幽州的那块辽阔疆土,叹息一声道。
“那幽州……从此便也不复为大雍之土!”
“放眼望去,这辽阔雍土遍地胡风,蛮族饮马辽河,来回呼啸、奔腾不绝!”
“届时,丞相再来幽州,不知该作何感想?”
听到这里,上官鼎神色再次怔愣了一下。
遍地胡风、蛮族饮马?
上官鼎下意识觉得这般场景极为荒谬。
毕竟无论是大雍,还是大雍之前的历朝历代,这幽州从来都是雍人之土!
也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失去的这一天。
包括他这个大雍帝相。
所以去年那场幽州惨事,虽然是某些人背着他干的,可他却也没往心里去。
毕竟只是死上一些有如蝼蚁的贱民而已。
不值一提。
可如果顺着韩绍这个说法,细想下去,上官鼎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是……错了?
土,是要是人去守的。
也要有人在。
如果真的任由蛮族像去年屠戮廊居、定北二城一样,多来几次。
这本就地广人稀的幽州,又能剩下几人?
一直以来,眼中只有权术、争斗的上官鼎,脸色很是难看。
因为他忽然发现如果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那他就算是成功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必将背负万古之骂名!
“所以……这就是你要留在幽州的理由?”
上官鼎终于明白了韩绍这一通废话的目的。
而迎着上官鼎黑沉的脸色,韩绍轻笑一声,拱手略作一揖。
“如果丞相非要一个理由,那……这便是韩某的理由。”
“这幽州之土,幽州之民,总要有人去守、总要有人去护。”
“别人不守,别人不护!韩某不才!愿一力担之!”
话音不重,却掷地有声。
这一刻,哪怕上官鼎明知道这厮的话信不得太多,还是免不了眼神震动了一下。
良久之后,忽然冷哼一声。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说完,顿了片刻,又道。
“另外,本相有一庶女,同样不差,择日送入你府中。”
“你看着处置便是。”
这话出口,没等韩绍说什么。
身形一虚,便直接消失在了这片独属于公孙郢的秘境法域之中。
他这是在示威!
赵家老祖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公孙郢,失笑一声。
“有趣。”
不过更有趣的是身前那副刚刚与韩绍没下完的象戏。
吃象,将军!
象,相也!
所以一切都在这小子的预料之中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