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终究是猛虎。
哪怕已经蜷缩起爪牙,露出几分疲惫、苍老之态。
可当张口咆哮之际,还是足以震慑一切。
此刻的公孙度一声呵斥,身上七境真仙的浩瀚气息展露一丝。
顿时让堂中这些虎狼之辈呼吸一滞,有如肩负山岳。
抬眼望着他们的大将军,在场镇辽诸将心中情绪翻滚,复杂难明。
不让他们称少将军,而称君侯。
看似只是改了一个简单的称呼,可他们却知道如果说前者只是将冠军侯当成继承者的话,那后者可就是要……
大将军这是要将手中这份基业,彻底拱手相让啊!
有镇辽将领心中哀叹。
可眼看公孙度退意已决,他们也只能将这份哀叹藏在心里。
旋即改口道。
“我等镇辽诸将见过君侯!”
说到底,他们对于韩绍这个新主并不排斥、抗拒。
毕竟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屡次蒙受过韩绍的援手、活命之恩。
远的像去年韩绍以三百残军,一解定北城危局就不说了。
近的就说此次廊居城之战。
如果不是韩绍及时赶到,斩始毕、破秘境,只手覆灭乌丸那三万王帐军。
怕是他们此时已经全军覆没。
所以一声君侯,他们并无半点不忿、不服。
而剩下那些镇辽将领眼看这一幕,一阵怔愣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在公孙度那双虎目的逼视下,赶忙将盏中酒水饮尽,而后起身来到堂间正中,同样单膝跪地。
“末将见过君侯!”
一时间,在场镇辽诸将尽皆俯首。
“哈哈!好!好!很好!”
公孙度一阵大笑间,目光扫过四周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眼中终究还是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怅然与不舍。
可当目光重新转到韩绍身上时,这缕暗藏的怅然与不舍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则是浓郁的欣慰与期盼。
“绍哥儿——”
公孙度抬步来到韩绍身边,口中轻唤。
韩绍匆忙放下手中酒盏,抱拳躬身。
“孩儿在。”
公孙度拍了拍韩绍的肩膀,力度颇重。
“汝可担得起这份重担?”
军中武夫最忌婆婆妈妈,最欣赏的也是当仁不让。
所以迎着公孙度直视而来的目光,韩绍不闪不避,正色道。
“孩儿自当勉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让我巍巍镇辽之名,威震天下!”
果然这话说完,公孙度神色大喜。
“好!好一个青出于蓝!”
“我家绍哥儿好锐气!”
说着,素衣广袖一挥,吩咐道。
“去!取甲来!”
须臾,一名老仆从外间闪身而入,将一身亮银甲胄恭恭敬敬地奉于公孙度面前。
韩绍垂眼,顿时认出了这甲正是公孙度历来上阵所披之甲。
“这甲如何?”
公孙度轻笑。
“绝世宝甲。”
确实是宝甲。
原先公孙度披甲时,有真仙气息遮蔽,韩绍还没注意。
此刻他却从这身亮银甲胄上感受到了一股颇为熟悉的气息。
是龙族。
心中正颇为震惊之际,公孙度望着他身上的墨家玄甲,笑道。
“比之木兰从我这儿盗走的这甲,如何?”
韩绍面皮厚实,浑然不觉得尴尬,只道。
“自不可比。”
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
你的不都是我的。
何言一个盗字?
太见外了!
公孙度闻言哈哈一笑。
笑完之后,却是有些不舍地轻抚了下手中的宝甲,然后感叹一声道。
“老夫戎马一生,终是倦了。”
“不要辱没它。”
说着,掌间一震,直接震开了韩绍身上原先的墨家玄甲,而后以那亮银宝甲取而代之。
这过程自然是韩绍全力配合的缘故。
否则说句伤人的话,以公孙度如今的修为,别说是随手卸甲,就算是韩绍一片衣角也粘不到。
亮银甲胄在身的韩绍,少了几分原先身着黑甲的厚重与威严。
却多了几分雄姿英发。
公孙度眉眼一亮,赞誉道。
“已有我当年纵马下江南的几分风姿。”
公孙度这话并不算自吹自擂,若论长相,这老登属实不差,否则也生不出公孙辛夷那样人儿来。
只是面上说着这话,私底下却是传音暗语道。
“为父知你尚玄,怕是不喜这甲胄颜色。”
“只不过当年那谶言流传甚广,以后那玄甲还是不要穿了。”
公孙度这般传音有些莫名奇妙,韩绍却是听懂了。
北方将有黑龙出,以水德克火德,斩赤龙而代天下。
原先始毕向来以水德黑龙自居,虽然被不少人视作笑话、小丑,可终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现在始毕为韩绍所斩。
很难保证会不会有人将那则谶言联想到他身上。
这一身亮银甲胄尽管只能算是表面遮掩,但最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一些人的嘴。
而只从这一点来看,便足以证明公孙度为了韩绍可谓是煞费苦心,处处思量。
韩绍心中暖流涌动,不无动容道。
“岳父苦心,孩儿知晓。”
公孙度闻言,轻笑点头。
随后便拉着韩绍离开了那下首位置,与他一同坐于主座之上。
望着下方那些依旧保持着拜见姿势的镇辽诸将,这一次公孙度不再说话。
而是将一切全都交给了韩绍。
韩绍当仁不让,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入座。
然后举杯。
“诸君,饮胜!”
……
历来改弦更张,新旧交替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兄弟反目、父子相残,诸般种种血流漂橹的惨烈之事,早已不再新鲜。
可偏偏镇辽军这一场有关兵权的交接与传承,却是没有生出任何的波澜。
平静到近乎诡异。
没有流血、没有争斗,甚至没有什么太多的利益算计与交换。
这一切就这么静悄悄地完成了。
仿佛一夜之间上到那些核心将领,下到底下的普通士卒,全都认定了冠军侯、定北将军韩绍成为镇辽军新主的事实。
至于说朝廷同不同意,这重要吗?
这么多年来,草原蛮族南下入寇,屠戮他们幽州生民的时候,朝廷在哪里?
幽州苦寒,每逢大灾,冻死、饿死无数人的时候,朝廷在哪里?
幽州士子、武人好不容易走出幽州,饱受排挤、打压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
而既然朝廷看不到幽州人的苦与难,管不了幽州人的死与活,他们又何必去管他妈的狗屁朝廷!
去他妈的!
幽州自有幽州的规矩!
在这片贫瘠土地上流尽了无数血与泪的二十万镇辽军,更是如此!
过去大将军带着他们抵御住了草原蛮族的南下入寇。
让他们活,让他们的家人活。
那他们便奉大将军为主!
现在大将军自认老了、倦了,想让自己女婿接掌镇辽军,他们也认!
更遑论这位镇辽新主并非什么酒囊饭袋、中看不中的绣花枕头。
他是勇冠三军的冠军侯!
是敢以三百残军横扫草原、马踏蛮族王廷的无敌战将!
是以一己之力斩杀蛮族九大真仙、阵斩始毕可汗的无双战神!
有着这一场场足以被称为传奇的战绩与功勋加持,只要脑子没问题、不是心怀叵测之辈,对于韩绍执掌镇辽军只会欢欣鼓舞。
当然真正让他们兴奋的还不只是这个。
或者说已经没有心思再关心镇辽军易主这件事本身。
因为就在那位冠军侯确定执掌镇辽军的次日,冠军侯府中便传出了明确的消息。
冠军侯要举兵北伐!
他要一战彻底扫灭北境乌丸最后的力量,让那些蛮族从此再也无力南下入寇!
听到这则振奋人心的消息,不止是军中将士瞬间军心汇聚一处,战意冲霄。
城中的百姓也是奔走相告、激动不已。
只是就在这阖城沸腾的时候,一辆稀疏寻常的马车往城外悠悠驶去。
“岳父何去之急?”
正掀开车帘,望向城中那些百姓的公孙度,听到韩绍话中的挽留之意,轻笑一声,放下车帘。
“留之无用,不如去之。”
韩绍道。
“岳父正当壮年,何言无用?”
“更何况我此次出征,正是需要岳父替我抵定后方之时……”
韩绍这话尚未说完,便被公孙度挥手打断。
“行了,这些糊弄人的话,就不用说了。”
眼下韩绍麾下强者不少。
颜术和那个青丘涂山一族的狐妖就不说了,皆是八境修为。
在这之下,中行固、李靖四将这些人如今的修为已经是不弱于他。
又哪里还需要旁人替他抵定后方?
说到这里,公孙度深深地看着韩绍,忽然感叹道。
“你确实比为父出色。”
在执掌镇辽军后,随即就放出了即将北伐的消息。
不但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因此安抚、聚拢了人心。
公孙度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类似转移内部矛盾的话,但意思却是懂的。
很显然,自己这好女婿怕是早就做好了接手镇辽军的准备。
公孙度心中失笑,却并不恼怒。
“如今镇辽军也给你了,为父这里应该没有被你觊觎的宝贝了吧?”
卸甲之后的公孙度,似乎变了个人。
越发喜欢开玩笑了。
韩绍闻言,也是忍不住笑了笑。
可随即他便摇头道。
“有啊。”
说完,在公孙度讶异不解的目光中,笑道。
“岳父可是忘了,去岁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咱们翁婿做过一番约定?”
公孙度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那一日始毕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这小子便与自己约定。
来日,必将以始毕首级为聘,向他求娶木兰。
却不曾想当初那句自己只以为是戏言的话,这才过了短短一年,便一语成谶。
望着韩绍顺势取出的九个盒龛,公孙度先是失笑,将之一一打开。
里面存放的正是始毕九颗首级。
公孙度打量了一阵,他本以为自己会畅快大笑,可实际上却是只露出几分带着怅然与唏嘘的表情。
“这疯狗也算是一代枭雄了……”
围绕着这片幽州与草原的广袤地界,他与始毕算是斗了一辈子了。
如今这条疯狗安安静静地躺在这九个方寸小盒之中。
而自己也被其打散了心气,黯然谢幕。
这谁赢谁输,谁又说得清楚?
公孙度感慨一声,挥手盖上了盒子。
随后看着韩绍笑道。
“聘礼,为父收到了。”
“嫁妆,为父也提前给了。”
“你准备何时迎木兰过门?”
说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有些皱眉地看着韩绍,道。
“还有……姜家的那女娃娃,你准备如何处置?”
若是韩绍不成器,是个无能之辈。
没什么好说的。
要么娶自己女儿,将那姜家女纳为妾室。
要么滚蛋!
可现在却是有些麻烦了。
公孙度也有些头疼。
韩绍闻言,带着几分小心道。
“待此战过后,我想以此开疆拓土之功,向神都求一道旨意……”
公孙度闻言,虎目一瞪。
“荒谬!自古一夫一妻,诸侯、帝王皆如此!”
“你不要脸,太康那老东西还要脸呢!怎么可能下这旨意?”
韩绍闻言,很想说上一句规矩是人定的,也是用来打破的。
可看着公孙度的脸色,还是息了跟他抬杠的心思。
转而道。
“不是可以兼祧吗?”
所谓兼祧,也就是在宗法制度下,一个男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
公孙度闻言一愣,随即有些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为父记得你家香火单薄,皆是一脉单传,你父亲也没有血亲兄弟吧?”
韩绍挑了挑眉眼,正色道。
“这个可以有。”
听韩绍这个可以有,公孙度差点岔气,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不为自己,而是替自己那个早已故去,素未蒙面的亲家。
这孽子!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公孙峙面对自己这个好大儿的感受了。
可细细思索之下,却又不承认这确实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毕竟那姜家女娃据说其修行天赋也很是了不得,如今深受李文静那老匹夫宠爱,大有将之视作衣钵传人的意思。
真要是委屈她做妾室,不说韩绍这小子能不能接受。
李文静那老匹夫怕是就要跳脚。
想到这里,公孙度有些头大如斗,没好气道。
“你真舍得将这莫大的功勋,用在这儿女情长之上?”
韩绍神色认真。
“大丈夫劳碌奔波,岂不就为了一个家字?”
“无有小家,何来大家?何有家国?”
要论歪理,韩某人自是行家。
可公孙度却有些被他说服了。
因为他与他父亲公孙峙一样,本就是个极重血脉亲情的人。
然而韩绍随后便道。
“更何况岳父不觉得我这般年岁眼中只有儿女情长才是正常,也更能让神都那边安心吗?”
公孙度闻言,有些怔愣。
片刻之后,终于叹息一声。
“吾婿深谋远虑,为父不及也。”
说完,眼看马车已经出城了一段距离,随即摆了摆手道。
“行了,就这样吧,别送了。”
“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完,好生将木兰迎娶过门。”
“为父余生没有旁的盼头,只想着能早日含饴弄孙,你小子可别让为父等得太久!”
只是这话说完便是一愣,随即出了车撵望向后方那一众策马赶来的镇辽铁骑。
须臾,众将士勒住马首,翻身下马之际,便单膝跪地。
“恭送大将军荣归!”
公孙度略微失神。
巍巍镇辽,薪火不息。
而他公孙度却是到了该谢幕的时候了。
……
公孙度就是公孙度。
行事从不拖泥带水。
来时匆匆,走时也是匆匆。
如果不是韩绍知会一声,怕是就连那些镇辽诸将也不知道他的行程。
为此,镇辽诸将对韩绍自是多了几分感激。
除此之外,韩绍这行事妥帖间流露出来的人情味,也让他们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内心温暖、安定了下来。
而人心一定,韩绍便不再拖延了。
又是两日过后,一切皆已准备妥当的韩绍,击鼓聚兵!
站在高耸的点将台上,一身亮银甲胄的韩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只道了一声。
“本侯意欲北伐!谁人愿随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