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石家人的庇护,如果你死了,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老人闻言没有回答,只是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不断发出呼呼的声音。
光是看他的表情,顾荀不用听答案就已经清楚了,面前这个老人心里很明白,石家人现在施舍给整个村子里的庇护,都是从他身上来的,如果他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整个村子会回到最初的状态,但是村民长年以来形成的信仰和信任,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消解,等到那个时候面对他人的诉求,石家人再也无法给予回应,时间久了,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既然你清楚结果,”顾荀闻言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他,“那为什么不自己做?”
“……会来阻止我,”老人缓缓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珠子转向窗口的方向,“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不允许……我跑不了……躲不了……我们……血脉相连……庇护优先施加给石家人……我没办法。”
顾荀的目光顺着老人视线方向扫过,确实是这样,这间屋子并没有锁门,甚至窗户也只是简单关起来而已,不管是内是外,都没有进行很严格的控制与禁锢,连老人身上也没有。
石家人很清楚,就老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把他放在这里,光靠他自己一个人是什么事也做不了的,连喘气说话都如此艰难的人,拖着这副怪物一般的身体能去哪儿呢?就算是侥幸出去了,那么大一个目标,很容易就会被其他人发现的。
顾荀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一步。
“嗯……”
老人的算盘打得很明显,他想要结束生命,不过一旦动手就会很快被石伢发现,进而受到阻止,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也许想过很多次,也尝试过很多次,不过都失败了。
因此他转而寄希望于依靠别的手来完成这个目标,可惜一直以来到了岛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避开影响,冒着危险来到这个房间里,说起来,又有谁会去这么做呢?不容易受到影响的人,也许没有叶非成和杨晋元那般命好,早已经变成了茂密植物的养料,而容易受到影响的人,已经在神明的庇护下过着“安稳”的生活了。
对老人来说,顾荀是他仅一次的希望,错过了这一次,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再能来了。
而对于顾荀来说,这应该也是仅一次的机会,等石家人有了防备以后,再想接近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他们是131研究所的,只专注于负责诅咒之物的收容和处理,既不是打手,更不是雇佣兵,更何况这是在现实世界里,顾荀可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对付一堆人的围追堵截,没有谢执秋的判断和允许,对活人进行影响是明令禁止的。
当然,顾荀也并不是不清楚“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个道理,只是他自己不想去跨过那条线,总觉得一旦走过去了,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不过现在面临的情况,顾荀感觉跟要被石家人围追堵截也差不多了,他一旦动了面前这个怪异的老人,石伢必然是会察觉的,一样会来阻止他,但进行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总比面对准备妥当的埋伏要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他不得不做,诅咒之物不消除,他们也没有办法把江蝉带走,也不晓得这个时候陆子青来了没有,要是有他的帮忙,对付活人顾荀还能有点信心。
老人看起来也很清楚这一举动会带来的后果,所以他只是一双眼睛看着顾荀,没有开口催促,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一般,一口一口重重地喘着气。
顾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我可以帮你,严格点来说也并不是为了帮你,只是取出你体内的东西,必须的一环罢了。”
老人“呼呼”地笑了,还伴随着轻微的咳嗽,“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从我成为工具的那天……起……就什么都不在乎……”
“大家都不在乎……”老人费力地张开自己的双手,将身体完整展露在顾荀面前,“我的耳边……都是悲鸣……哭泣……窃窃私语……大家都受够了……”
顾荀有些不明白,老人口中的大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按照他的话,亲身经历过鲤岛事件,那么以这样的状态一直活到今天,那也确实是够久的了,漫长的痛苦和无尽的寿命相互纠缠,这哪是常人能承受的?
顾荀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老人,伸出手掌轻轻放在了他胸口的位置,微弱的心跳一阵阵从这具柔软的身体里传来。
莫名的,顾荀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股味道并不刺激,是一种柔和而绵延的味道,但这股味道却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老人口中散发的海腥味,这种嗅觉和视觉上的反差,让他一时间有些愣神。
“这可不会太舒服。”顾荀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只是抿着嘴,心跳加快,他垂眸看着顾荀的手掌,虽然极力扼制,却还是能看得出一种无法说明的恐惧。
顾荀眨了眨眼,他的右手慢慢化作小小的触须,尝试着拨开老人身体上柔软的皮肤,“害怕吗?”
“怕……当然怕……”口齿不清的声音就在顾荀耳边,带着颤抖,“哪有人不怕死呢?”
顾荀闻言笑了,老人没有承认是诅咒之物对于威胁将近产生的本能恐惧,而是相信这是自己身为人,对死亡产生的恐惧,虽然身形已是一副怪物般的躯体,但自主的意识和认知似乎要比外面的人好上不少。
几根触须拨开了皮肤,血液顺着小小的伤口流了出来。
老人的血液颜色很淡,就像是兑过水一般,呈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在这样漆黑的房间里,若不是仔细去看,也许会误以为是清水。
哐——
一声巨响,是门被人暴力打开的声音。
顾荀听到脚步声,动作一顿,“来得真快啊,不过人好像没有我预想的多。”
顾荀很麻利地把手又抽了回来,触须从皮肤上刺破的孔洞中剥离出来,带出来了不少血液。
“别人不知道……”老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微微皱着眉头,“石伢……不会给他们……那么多力量的……”
顾荀甩掉手上的血水,一股柔和的香气在他的指缝间散开,他回过头,看到石伢手里握着一根杖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从惊讶瞬间变成了充满怒火,而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人,双手紧紧抱着一把铲子,抿着嘴没有前进。
“您这是……收集素材收集到这个地方来了?”
石伢手中的杖子像是特制的,杖头上镶着一颗小小的黑色的石头,看上去并不像是常用的拐杖,至少在木孜家门口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携带这个东西。
虽然石伢的年纪要比顾荀大上很多,但光看他那两条充满肌肉的膀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弱不禁风之辈,近身肉搏可不是顾荀的业务范围。
顾荀笑了一下,一边思考对策,一边说道:“你不知道吗?我老师是研究民俗学的,讲究的就是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田间调查知道吗?光看书本上的东西可没什么用。”
石伢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在寻找薛莬的身影。
“你在找我老师吗?”顾荀从倾倒的书架边,随手抄起一卷捆着的画卷,“她现在可不在这儿。”
石伢目光一动,快速朝窗外看了一眼,但注意力很快就收了回来,倒是他身后的女人愣住了,脸上是掩饰不住地着急,想也没想就开口喊道:“该不会是去祭拜地了吧?!这可咋整!”
“你闭嘴,”石伢头也没回地吼了一句,“要真是有人动了那里,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这前半句,是对女人说的,而后半句则明显是在跟顾荀说。
顾荀眨眨眼,心下了然,“看来付源对你们不重要,你们只是想要祭品而已,既能巩固村里人的信仰,又不用内部消耗人数,所以仪式对谁用无所谓对吗?”
石伢咧嘴一笑,没有回答。
“不过你们这个仪式,恐怕是没机会成功了。”
话音才落,就见石伢捏着手中的杖子,朝着顾荀的方向刺来,杖尾一抹寒光划破屋中的黑暗。
顾荀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中的画卷,握住两头,横着一挡。
噗呲一声,尖锐的物体刺破了厚实的纸张,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尖刺就在离顾荀眼睛一拳之处。
停顿下来的尖头上渗出了一滴清澈的液体,随后因为承受不住的重量,啪嗒一声滴落在了地板上。
顾荀背后冷汗直冒,这是让你喝水不成,改为直接注射啊!
“年轻人说大话,可是要吃亏的。”石伢用力一抽,尖刺脱离了纸张的禁锢,划出一条弧线,重新被他紧紧握在手里,那双阴鸷且带着审视的目光在顾荀身上游离,随后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东西?”
石伢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脸上有疑惑,有不解,“之前没有细看……你,不是普通人,但你身上的感觉……”
石伢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好像他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只是目光又在顾荀身上打量着,似乎想要找出一些端倪。
顾荀没说话,反倒是他身后的老人笑了,“石伢,你不是……很聪明吗?结果……结果你……不是也什么都……不明白吗?你……你不配知道……你们……这群……亵渎了神明的……玩意儿……没资格知道……”
一阵咕叽咕叽的声音传进顾荀耳朵里,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老人把自己的手指硬生生地伸进了之前开的那个小小的孔洞里,不断地转动拉扯,伤口此时已经有一个五角硬币那么大了。
淡粉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地往外流,浸湿了他的裹身布,老人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划过脸庞,挂在不断起伏的腮的边缘。
“大家长!”石伢手中的杖子咚的一声在地上敲了一下,“这都是为了咱们石家,你怎么就是还不明白?都多少年了?当年咱们家被村里人当狗一样呼来唤去的日子,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狗?”老人的手指在伤口中不断搅动着,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石伢子……村里人把石家……当狗……你去那些……死人面前问问……他们……拿我当人了吗?”
“那是……”石伢眉头蹙起,“那是因为你是家主,长辈他们都不敢僭越。”
老人鼻子里哼出一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僭越?不……不是的……是你们……你们什么都……想要……但……都怕死……”
仿佛是要将自己的怒气和怨气发泄出来一般,老人抠着自己胸口那个洞,咬着牙朝两边一撕,立马又裂开了半指长的伤口。
隔着薄薄的皮肉,顾荀看不到身为一个人类该有的各种器官,和支撑胸腔的骨骼,只有一颗像是也被水冲淡的半透明心脏,在里面苟延残喘地缓慢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