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鲸落?”
顾荀和陆子青闻声,朝谢执秋的方向看去。
“当年距离鲤岛不远的地方,发现过一条不清楚是受伤还是寿命将至的鲸鱼,”薛莬站起身来,指着被封存起来的旧报纸上的一角,“没过多长时间,海边的渔民就没见到它的踪影了,大家都猜测是已经落到海底,没过多久一块黑色的东西就随着海浪被推到了鲤岛的岸上。”
顾荀顿了顿,仔细辨别着旧报纸上的小字,“你的意思是,那块东西就是龙涎香?”
“对,”薛莬抿了一下嘴唇,“龙涎香这种东西很轻,会漂在海面上,但它需要很长时间的海水冲刷净化掉杂质,才能成为一块价值和纯度都极高的定香剂,而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发现的碎块纯度完全不够,一般情况下这东西都是鲸鱼会自主排出体外,只有很少数会留在体内,又正好目击了鲸鱼的消失,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二者之间的关系,不过很多人都会往一个方向猜。”
谢执秋坐直了身子,接过话头,“当然了,当时在鲤岛生活的渔民们并不知道龙涎香能做什么,毕竟在岸边发现的时候它只是一块散发着腥臭味的黑石头,可惜有了鲸落在前,鲸鱼的尸体给海里太多生物带来了食物以及安全的生存环境,鲤岛附近的海域也逐渐繁荣了起来。”
“海边的渔民靠着海洋的恩惠生活,特别是那个时候,对于海洋的崇敬是大陆上的人无法想象的,”谢执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海岛上的人就更是了,鲸落一下子给鲤岛带来了更加可观的生存资源,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他们自给自足,也是那个时候起鲤岛的名字从‘离开’的‘离’改成了‘鲤鱼’的‘鲤’,老人们觉得这是大海的神明见到他们生活的艰难,为他们赐下的祝福,而那块当年被发现的奇怪石头,就是某种信物。”
似乎是看到杨晋元想要说什么,谢执秋抬手打住,“的确,如果按照现在人的角度,谁都不会那么自然而然就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是当时那个年代,缺乏的不仅仅是技术水平和足够的经济基础,很多人的教育水平也非常有限,以及他们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会把两者想到一起并不奇怪。”
顾荀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会儿,“但就现在的结果来看,他们确实是把什么东西唤醒了。”
“是的,”谢执秋的目光转向顾荀,“没人能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它就在大海里,鲤岛的住民们把那只死去的鲸鱼看做了神明给他们带来繁荣的化身,也许那真的就是一条普普通通即将死去的鲸鱼,这种事情我们也已经不得而知了。”
薛莬双手拄在桌面上,盯着旧报纸,“海上的人民开始信奉它,以鲸鱼的外形作为基础描摹一个他们心目中神明的模样,建立起了独属于鲤岛的信仰,人的意志和语言是拥有无穷力量的,我们不能确定这种信仰的声音是否真的让海底的某种存在主动对他们做出了回应,但就结果来看,至少它散发出来的影响确实起到了作用,鲤岛上的人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和过去形成诅咒之物完全不同的力量,这种力量更加快捷,更加强大,扩散的范围更加广。”
杨晋元张着嘴巴,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而自己面前的这几个人似乎也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每次提到“神明”两个字的时候,都是从鲤岛人的角度说的。
但是在他们的话语里,杨晋元感受出薛莬和谢执秋认为这世上存在着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人类不知道它们的样貌,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它们拥有生命,能力却远高于人类,虽然不会主动回应人类,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人类,可是一举一动却能造成深远的影响。
杨晋元的心里止不住的好奇,这种概念和认知要跳出人类的范畴,上升到更高更复杂的维度,它也许无法用任何人类的常理去理解,就算是看到,渺小的人类也许只会因为无法接收过于庞大的信息而逐渐崩坏掉吧。
顾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明白薛莬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鲤岛倾塌事件爆发之前,世上就是存在着诅咒之物的,只不过那些东西里面更多的还是人类自身的意志与信念产生出的影响,混合着某种几不可察的未知存在的力量,但鲤岛却获得了更多的未知力量,这也导致最后的崩塌造成的影响如此严重,甚至百年之后,依旧没有丝毫消散。
研究所也是因此,才能在万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可惜没有人知道鲤岛是怎么做到的,”薛莬坐回到位子上,“我觉得还是一种刚刚好的巧合,海里那东西无意的呢喃正好回应了鲤岛人的祈祷,否则如果这种事情发生的很频繁的话,世界早就乱套了。”
陆子青的目光这时候才彻底从旧报纸上移开,他把通篇内容都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所以他们花钱请人写了一篇这样的报道,来吸引游客?一个鲸落就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以前生活得那么艰难,完全就是咸鱼翻身了,海里很多生物都会被吸引过来,可以想象得多热闹了。”
“对的,”薛莬闻言点点头,目光看向谢执秋,“当时那篇报道影响力其实不算大,但确实已经开启了少部分前往鲤岛游玩的路线,大量新鲜的海货,陆地上的人少见的海岛风情,以及他们自己宣传的关于海之神的祭礼活动,游玩回来的有钱人口口相传,这件事才完全进入大众视野的。”
“从默默无闻到大众关注,这之间短短不到一年,”谢执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凝重,“他们确实做到了,像他们改名字时候说的那样——鲤鱼跃龙门,但这种繁荣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完全打出知名度之后,鲤岛搞了一次完全公开面向外界的祭礼活动,很多媒体报社、高官要员以及各地有钱有势的人都去参加了,毕竟如果鲤岛的旅游产业获得成功,其他地方复刻也只是时间问题,经济一旦带动起来,收益可想而知。”
薛莬弯起嘴角一笑,“那时候真的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趋之若鹜,不管是哪儿的人都想要往万舟挤,这地方能赚钱,发展快,好像只有到这里才能出人头地,当初有多吸引人现在就多让人避之不及。”
薛莬往椅背上一靠,笑中带着不屑,“可是现在哪里没有诅咒之物呢?只是他们不想承认罢了,就将所有的问题都甩到万舟身上,只要有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其他地方就可以装作相安无事。”
“倒不如说,现在万舟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薛莬轻轻敲了敲桌面,“只有这里的研究所可以有效解决诅咒之物产生的问题,别的地方效仿出来的都没撑过几年,还导致好些工作人员失踪,可以说是得不偿失了。”
顾荀闻言一愣,研究所确实接收来自各地的委托,但陆海省外的基本都是只接受委托人的到访,别的地方有类似机构也在过去听其他研究员提起过,只是没想到居然都没了。
薛莬看着几人意外的表情,目中一片了然,“不知道吧?也许是上头有些人嫌丢脸,全偷偷瞒下来了,我是因为在云济省做过几次类似机构的外聘顾问,突然某一天好些人就人间蒸发了,建筑内部一片狼藉,之后那一片就会被封锁,然后不了了之。”
“怎么会这样?”
杨晋元一句低声的喃喃自语,被薛莬清晰听在耳中,“因为他们不相信我,还太过相信他们引以为豪的技术,请我去做顾问也只是规定里要求必须有这样一个职位,实际上就是挂名,我的意见和想法完全不重要,所以从来不会按我的要求去做,后果可想而知,我只能说他们自作自受了,没那个本事,还想靠这东西赚钱。”
谢执秋在这时轻轻咳了两声,把话题又重新拉了回来,他指着盒子里装着那小块龙涎香,“扯远了,这东西被当作神明的信物被封存在鲤岛人做的神像里。”
“结果祭礼失败了,”薛莬用手拄着脸颊,侧头看着谢执秋,眼中有些不明的情绪,“确切的说是被意外中断了,力量的反噬就像顾荀这次吞掉诅咒之物的核心一样,立刻震动了整座岛,到处都在摇晃,地面像是融化的冰山一样哗啦啦往水里掉,浪高得像海啸……”
“如果没有被意外中断,”谢执秋眨了眨眼睛,同样看向薛莬,“那也许会是我所见过的,最成功的一次造神。”
顾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造神,怎么又是造神?怎么是个人都想这么做?脑子有毛病吗?
薛莬像是看穿顾荀心思一样,说道:“很少有人能在完全没有约束和规矩的环境下生活,更何况是那么多人居住的地方,有人就会有上下阶级,会有地位高低……本质上造神和诅咒之物都是一样的,为了满足人的各种欲望,欲望这东西是个无底洞,永远不会被填满。”
“只要有人在,就算再淳朴的信仰也会逐渐变味,”薛莬眯了眯眼睛,“一个沉没在海底的化身,和一个能沟通会跑会跳会听话的化身,哪个更有用呢?”
没有人回答薛莬的问题,但是答案显而易见。
谢执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鲤岛人依靠鲸落和所谓的神迹获得了很多,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只是渴望,可一旦拥有了就不会想要失去,没人会想再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所以他们要把神留下来……而神在深海,他们就只能手动创造神的化身。”
“哪怕在你们看来这毫无逻辑,重要的是他们相信就行了。”
谢执秋的话一字一顿地落在三人的耳中。
“只要相信,就能像诅咒之物一样,被意志和信仰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