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铺垫够了自己的知识来源、以免对方起疑后,
总算能大大方方拿出自己的第一条进补方案:
“先考当年与崔寔交流的笔记里,就曾记录:早年游历吴会时,见江东可越冬种植芥菜,稻禾秋收后下种芥籽,开春便可采食。
但两淮及更北方,便不见人种。一来北麦南稻,宿麦(冬小麦)需与芥菜争地,二来北方严寒,芥苗越冬易冻死。
先考还嫌道听途说、纸上所得终觉浅,绝知其事要躬行,后来让庄客在琅琊试种过,还反复数年实验,调整水肥、时令。
最后竟发现,若按南方收割稻禾的正常时节下种,芥苗果然会被严冬冻死;但若提前一月下种芥子,则寒冬来临时芥苗已足够强壮,竟能扛过严寒。
我军如今身处淮南之地,虽不比江东温润,可也比琅琊暖和一些。以常理度之,只需比江东提早半月下种冬芥,便可保入冬时菜苗够壮。如此,来年春荒时还能有些新鲜收获的叶菜,给士卒们缓解粮食不足之患。”
诸葛瑾这番见识,当然不是跟诸葛珪学的,而是他前世爱读书,兴趣广泛,看过诸如《食日谈》之类的有趣科普读物,又听了一些B站抖音的历史科普博主掰扯。
后世网上研究“哪些农作物是哪个朝代才传入中国的,古人什么时候才学会种某某某”之类话题的人,简直不要太多,都快成显学了,至于美洲作物吹更是一抓一大把。
他提到的汉朝的芥菜,介于后世的青菜和油菜之间,直接理解成青菜也无伤大雅。
当时还没有菜籽榨油,所以芥菜并未分化育种出专门吃叶子的青菜、榨油的油菜、做榨菜的大头菜。汉朝的芥菜各个器官发育得比较平均中庸,反正吃的时候全部吃下去就行了。
但不管诸葛瑾哪儿看来的,反正诸葛珪已过世七年,不可能求证。
刘备听他侃侃而论、纸上谈农,一时有些惊喜,又有些拿不准。
惊的是诸葛家果然深不可测,而且深的关键不在于结论,是在于诸葛瑾描述出来的他家的治学方式——
他们竟然能想到进行精确的定量分析、做对照实验。
比如诸葛珪当年明知琅琊天气冷,估计冬芥种不活是因为入冬时幼苗不够壮。那就勤勤恳恳设置很多实验对照组,很早就开始下种,然后每隔几天再种几颗,最后统计各批次种植时间的生长结果,得出“最晚哪一天下种的还能活,把日期记录下来”。
这种系统精确的生物对照组实验,是古人不可能想到的,他们最多观察总结一下日常经验就不错了。但不会主动、严密的实验设计、穷尽涵盖各类对照变量。
刘备虽然不知道越冬芥菜在广陵郡地面上能不能种活、现在种来不来得及,
但他非常识货,已经看出诸葛瑾这个思路如果能推而广之,拿来给其他粮食、蔬菜也做大范围对照组实验,肯定能挖出很多成果、发现很多新的可能性,最终是泽及全天下百姓的。
农业进步并不需要非得发现什么新物种,对已有物种的特性进行科学的压力测试、测出其极限,然后优化管理,想想看能不能搭配套种出新的生产模式、再形成经验著书推广,这一样是功德无量的。
没想到,今天子瑜提出了君贡先生晚年的一条实验经验,竟是为了缓解广陵的粮荒……
刘备叹息感恩了许久,这才说:“今年广陵春耕本就受去年笮融破坏影响,后来还被战乱波及误了一些农时,很多地皮闲置无人种稻,拿来直接提前种芥菜,倒也算略有小补。
不过要是将来春耕种稻的农时完全正常,还能够在收割后补种冬芥么?不是说两者的生长期要重叠半月?会不会来不及等到芥苗壮实,就被严寒冻死?”
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很迫切,甚至都不是今年要面对的问题。
只是刘备早年吃苦多,深知民间疾苦,就忍不住自然而然多关心了一下。
好在诸葛瑾也不吝多聊几句,就随口回答:“这简单,先考在琅琊时就试验过了,可以先挖些土,施肥浇水,给芥籽单独育苗,如此至少可以在水稻收割前抢到半个月时间差,等芥子开始发芽,再撒到大田里,一样能种活。”
这個说法,再次让刘备耳目一新。
汉朝人可是连“育秧/插秧”这样的思路都不曾存在的,种田就是直接把种子往地里一抛。
历史上要到唐宋,才逐步完善了水稻育秧插秧技术。通过把幼苗发芽阶段单独挪到别处完成、别占用大田的土地。
从而大大节约了大田的使用时间,能多种一季蔬菜,或是让越冬作物能跟夏季主粮错开生长期的时间冲突。
诸葛瑾哪怕完全没种过田,但他一个后世人,育苗移种、错时省田的思路还是能轻易想到。
后世哪怕一个小学生,而且是从小在城里长大、一天农村都没去过的小学生,也知道水稻是要插秧的。
而淮南和江东的气候差别不算大,本来就只隔了一条长江。哪怕稍微冷一点,把芥菜子提前在土堆里催化发芽十天半月,就足够达到等效于江东的种植条件了。
……
刘备听完诸葛瑾的随口闲谈,啧啧叹息不已。
子瑜真是随便一句话,都能启发深远,获益良多。
不过刘备也知道,就算会种越冬芥菜,还是不够彻底解决广陵郡今年的粮食问题。
光吃青菜怎么顶饱?
哪怕明年二月底开始,让将士们在吃的饭里多放芥菜,甚至把芥菜的比例提高到一半以上,不顾士兵饿得眼冒绿光,那也撑不住啊。
没到二月份之前,估计米麦粟已经吃光了。
种田这种生产方式,来粮食还是太慢,主粮生长期动辄大半年,蔬菜至少也是近百日,远水不解近渴!
刘备希望有一个立竿见影,最好十天半个月之内就能见效的新食物来源,这样从九月份开始,他就能减少主粮的消耗了。
但刘备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提这么逆天的要求,支吾了半天,只是叹息:“先生能想到这么多奇策善法,对百姓已是大德。只恨稼穑得利,终究见效缓慢,这也无可奈何。
要来得快,还是得靠贸易腾挪,或者渔猎,可惜先生或许对那些也不太熟悉。也罢,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再跟士卒们妥善安抚,大家同甘共苦准备渡过这个饥馑之冬和来年春荒吧。”
诸葛瑾:“指望渔猎樵采以求速成,这也是人之常情。在下过去这十日里,其实对这些手法也有所考虑,有了点心得。只是没来广陵前,不能因地制宜、实地尝试,还需要一些时间验证。
将军且请宽心,先把眼前其他紧迫的小事处理完了,半月之内,我自会拿出一个法子,定能有所补益,现在还没有把握,暂时不敢夸口多言。”
刘备再次一喜,只觉今天脑子里惊喜的情绪已经不够用了。
自己不过十天没见到子瑜,他居然就憋了不止一个大招?这是什么头脑?
刘备不禁悠然神往地回忆,当初他跟子瑜初见,不过相处了两天,然后就护送对方家小走了。
那两天里,子瑜就每天给他一条计,速度频率堪称井喷。
后来相隔两地十天,如今再见,对方竟能一次性给他三个惊喜:第一喜便是教张飞伪装成敌军诈城偷广陵。第二喜便是能想到种植越冬芥菜渡过粮荒。而第三喜,便是现在刚刚说到的,打算在渔猎樵采上再玩点儿小改良。
这样算起来,诸葛瑾全力加班的情况下,那是一天一计。
哪怕休息日半放羊状态,都能做到脑子里三天冒出一计——至少目前为止这个数字还是有效的。
脑子的速度恐怖如斯!
刘备心驰神往,连忙从善如流,彻底毫无质疑地虚心求教:
“不知先生刚才所言、我军当下最紧迫的小事,又有哪些?备立刻去办,办妥后再回来聆听先生剩余的高论!
依我看,似乎如今我军只有云长那边最紧急,但难度不大,我多花几日,助他彻底把纪灵迫退回盱眙,跟我军脱离接触,断了袁术立刻再组织进攻的心思,应该也就行了。剩下精力都该放在整顿内政上。”
诸葛瑾点点头:“云长那边确实也算一件,但还有一桩紧急而难度不高的小事,便是隔壁的海陵县至今还在袁术军之手。
请将军分兵圈地,将其迫降,将县城有序接管,如此我军地界才算是彻底稳固一块,边界扎实,没有隐患。做完这一切后,我所说的那个新的筹粮办法,应该也就有眉目了。”
海陵县就是后世的泰州市,外加后世南通的一小部分(南通的主体部分,如今还在海底,如东、如皋两个县,现在还是一个孤悬的海岛,要再过几百年才被长江的沙子冲积得跟陆地相连)。
那里位于广陵县(扬州市)东边不远,也就一百里距离。刘勋原本在当地也驻扎了一两千兵马,还有些乌合乡勇。
昨日广陵失守,海陵那边并没有跟着撤退,现在那里的袁军想从陆路撤回家,已经不可能了,退路被刘备截断了,除非是走长江水路才能撤。
可因为张多这个刘勋麾下的水军部将跟着刘晔跑了,海陵那点兵马未必有足够船只撤退,更不可能有专业水军护航。
刘备一听,觉得这个事情果然要加急,立刻表示既然三弟受伤过劳还在疗养,他当亲自受累,明早出兵去海陵县跑一趟。
估计行军加准备需要两天,最好是不用动兵直接迫降绝望之敌,那样往返加安抚五天就能搞定。
刘备闲着也是闲着,先把这些扫尾工作收拾干净,到时候再回来进一步恭聆先生清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