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处理完一切要官、受封事宜,诸葛瑾当然是一天都不想在许都多待。
该要的东西都已经超额要到手,曹操也已经注意到他了。
而想从许都挖人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之前也尝试过并失败了。来这儿的人都想被朝廷直接册封,目的性很明确,就跟后世那些“宁要京城一张床,不要外地一套房”的北漂差不多。
既如此,诸葛瑾也不愿再节外生枝。离开皇宫后、当天中午他便打算出城。
可惜,曹操似乎还想最后对他们施恩笼络一番,非要在司空府设一私宴给他和陈登践行,再命人私下送些黄金珠宝作为盘缠。
酒宴的规模不大,也就曹操本人,加上荀彧、司马朗、耿纪参加。
诸葛瑾没法拒绝,只好继续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与对方虚与委蛇,眼看就喝到了下午。
就在酒宴进行将尽时,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忽然打断了饮宴的氛围。
只见曹操喝得正兴起、画着封官许愿的大饼,司空府的一名属吏匆匆进来附耳禀报,
曹操眉毛一挑,脸色微微不快,但还是强忍住了,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还转向诸葛瑾吩咐:“子瑜好学识,竟上达天听了。天子派赵议郎来唤,必有要事,我等一起出迎便是。”
原来,是刘协派了赵彦来传唤,也不知所为何事,明明早上朝议时刚刚见过。
赵彦刚才先去了徐州郡邸,没找到诸葛瑾,问了旁人后才一路找到司空府。
曹操亲自带人出迎,各自行礼毕,赵彦便说起来意:“陛下今日朝议之后,觉诸葛校尉才学不浅,向左右问起。得知竟曾在经义辩驳中,胜过当今名士祢衡,且论调高妙。陛下向学之心拳拳,欲召对先秦与本朝德运兴衰之事。”
众人这才知道,是因为那天诸葛瑾当着百余求官士人的面、驳倒祢衡那番言论,传到刘协耳朵里了。
曹操一开始觉得诧异,这种民间学术辩论,怎么会让皇帝感兴趣的?
但他反应很快,随后就意识到,刘协这是想找点精神寄托和安慰——毕竟此前四百年汉儒,都是说“秦先有德,但而后失德,汉承秦德,固有天下”。
如此一来,每到天下风雨飘摇之时,无数人都会怀疑汉是不是也到了失德的时候了。
当年王莽能篡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儒家本身投靠了王莽,给王莽造势,说王莽承汉德。
但诸葛瑾前日驳倒祢衡那番言论,把“德之始也”从“一天下”延后到了“定天下”。若进一步往深里挖,却有可能挖掘出“秦来不及有德便完蛋了,因此汉才是元德,德之始也”。
以刘协的身份,一旦得知了这个政治哲学理论,他岂会不想深入挖掘一下这个精神寄托?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曹操也没什么可责怪诸葛瑾的,皇帝找他私聊,应该不是为了什么实权施政方略的事儿。
至于皇帝求个精神安慰,呵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翻得起什么浪来?
曹操是最实用主义的人,最看不起政治哲学的作用,也就完全不担心了。
诸葛瑾则还有点谨慎,连忙对赵彦告罪:“陛下可是即刻召见?臣刚刚饮宴,恐酒后失仪……”
赵彦倒也没有为难他:“陛下口谕,明日一早觐见即可。”
皇帝临时起意召人,有些很急,但更多的是提前约個时间。因为皇帝也不知道传达的使者什么时候能找到人,不会一直候着的。学术讨论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紧急公务。
诸葛瑾这才松了口气,恭送赵彦之后,不得不再跟曹操请示一下:自己那天跟祢衡辩论时,为求胜出,一时口出惊天之论,不知到了御前时,当不当讲……
曹操也没为难他,稍微定了一下调子,让他不要过于臧否前人,把握好尺度,然后就放他回住处了。
曹操也看出来了,诸葛瑾在听到赵彦传唤后,第一反应是先借口喝多了拖延,然后又请示了他。
可见此事没有任何阴谋,就是皇帝临时起意,讨论的也是儒家学问,不可能有任何实质性危害。
若是诸葛瑾跟平行时空三年后的董承那样、被皇帝召对时立刻急匆匆赶去,都不跟曹操请示,那曹操才会怀疑是不是密授机宜了。
……
被天子使者打断,酒宴也就匆匆结束了。
因为次日一早才召对,诸葛瑾匆匆回到徐州郡邸后,先收拾好一切,还吩咐陈登明早先帮他带着随从和行李出城,到城东三十里外的洧水亭等候。
诸葛瑾自己只留了陈到和少数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等御前奏对完后立刻开溜。
一切都很顺利,转眼来到了次日、也就是十月二十二的清晨。
诸葛瑾不敢怠慢,一大早带着陈到等数人赶往皇宫,把陈到他们留在门口,自己一人跟随宦官入内,随后又被赵彦接待,直接带到御前。
刘协在书房里接待了他,身边只有几个近侍和宫女,显然属于单独召对。
看到诸葛瑾时,刘协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他先问了几句诸葛瑾具体如何帮孔融统筹皇宫修缮的细节。
诸葛瑾也知无不言,把“一举而三役济”的方略说得更加详实一些。包括水运能比陆运节省多少人力成本、疏浚后回填又比远处采土节约多少。
刘协也是颇有务实之心的,两年半前他还在李傕控制之下时、关中大饥,刘协让人开府库赈灾。
却有负责官员侯汶舞弊,刘协就让人取米、豆在御前煮粥做实验,再配合侯汶放赈的账目,证明对方确实贪墨了,严惩了侯汶。
可见刘协的数学水平和实证思维,算是汉朝皇帝里比较好的了。因此诸葛瑾跟他汇报的皇宫修建省钱法门、详细账目,也让刘协听得津津有味,再次赞叹诸葛瑾是务实之才。
聊了一会儿之后,刘协忽然话锋一转,转到了那天诸葛瑾和祢衡的经义辩论上:
“诸葛卿,朕还有一事不明,朕风闻你当日曾言,‘一天下’非德之始也,只是手段,‘定天下’方为德之始也,才是目的,朕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么你倒是说说,秦究竟有没有得到过‘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德’,秦始皇是正统还是窃取天下?是否我高皇帝才是元德?还是继承了秦德?”
诸葛瑾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皇帝为了尽快从大乱中重建皇室的权威,是不惜抓住任何一根能增加其统治神圣性的稻草的。
但是,如果在皇帝面前彻底否认秦德,被曹操知道了肯定会有麻烦。因为曹操是必然不希望汉朝皇帝拥有前所未有的神圣性的。
偏偏诸葛瑾又不能直接出尔反尔。
他在短暂地高强度思索后,终于想到一个两边不得罪的脱身之计:“陛下,臣当日所言,只是就经论经,臣年轻识浅,初入仕途,对实政不敢妄言。
秦始皇或许有‘彻底统一天下,消除外患’后,便重新‘轻徭薄赋、将统一天下所节省下来的民力用于百姓’的想法,但这已经没法证明了。
因为他没能活到那一天,谁知道假如秦始皇再长寿十年八年、彻底平定百越之后,会怎么做呢?他在‘一天下’的过程中就死了,后续也就成了谜团。”
刘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后又闪过一丝新的希望。他抓住了新的心理慰藉,焦急追问:“你认为,秦始皇是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死的?他不是死前十二年便统一六国了么?”
诸葛瑾知道,一旦自己选择了圆滑应对,就会惹出更多的学术细节疑点,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于是他深呼吸一口,说道:“这要看秦始皇自己内心,是如何定义‘天下’的了,如果灭六国就算统一天下,自然没问题。
但他灭六国后继续用兵,或许是他把匈奴和百越也视为天下的一部分了吧,秦始皇对天下的理解,或许超越了周人‘天下之外,皆是蛮夷’的程度。”
诸葛瑾这番话,后世人理解起来或许有困难,必须解释一句,那就是按周朝人对“天下”这个词的定义,蛮夷是不算天下范围内的。
所以齐桓公对付莱夷、帮燕国打山戎,在周朝才能被视为“一匡天下”,是“扩大了天下的范围,把原本是蛮夷的地方变成了天下的一部分”。
诸葛瑾把秦始皇的问题,往“做事情前目标不明确、打到哪算哪”上引,也就回避了是否有一天下的问题。
见皇帝还不是很满意,他又不经意加了一句:“何况,非要说秦没有一天下,也可以从闽越来说。百越中有许多并非战国末霸、越王勾践之后,但秦时的瓯越王、闽越王却确实是勾践之后,是属于‘华夏天下’的范围内的。
秦始皇到临死那年,成功攻破东冶(今福州)、‘执其君长’而迫降。但秦至亡也没能占领今会稽郡南半部(福建),瓯越王另有子嗣于当地自立,从这个角度说,要说秦始皇距离‘消灭所有属于天下范围内的诸侯’,也确实差了最后一口气。”
听诸葛瑾这么说,刘协终于找到了心理安慰,神情轻松了很多。
他也注意到诸葛瑾说话很放不开,而此刻对方恰好提到了一些历史公案,刘协便心中一动,提议道:“竟有此事?倒是朕学史不精了,赵彦。”
“臣在。”赵彦连忙应诺。
刘协吩咐:“且随朕去书库,寻《史记》、《汉书》详加查阅,印证此说。”
说着,就由赵彦引路,带着诸葛瑾,一起去了皇帝的私人藏书室。
旁边的宫女宦官要跟上伺候,但刘协制止了他们,理由是“朕去藏书室,需要安静治学,不愿被嘈杂叨扰”。
这很合理,侍从众人也只好留下,也没人往“避开曹操耳目”上想。
等左右再无他人,刘协拿出史记的《秦始皇本纪》一卷,查阅之后,叹了口气,把书拿在手中,问道:
“诸葛卿,朕还有一处惶恐——若朕说秦始皇并无元德,那岂不是高皇帝以亭长之身,便从无到有创造了元德?是不是从此只要有谁能让天下安定、结束内战,并且把省下来的民力用之于民,他也就得到了德?”
诸葛瑾急于脱身,知道不再给刘协更多一点安慰,怕是会夜长梦多。
于是他一咬牙,说出了一句彻底让刘协释怀的话:“陛下若实在惶恐,不如换个想法,认为高皇帝之德,来自义帝,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