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多有兵多的好处,但也会导致部队调度迟钝,行动拖沓。
祖郎此次带了整整四万多人迎击关羽,凭良心说,这是他作为山越王以来,第一次在一场战役中集结这么多兵力。原先汉人跟山越人冲突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以小范围各自为战的形式交手的,根本没有这样的大战役。
以祖郎的用兵经验,很多事情也不免得见招拆招,临时现学。
山越人那种“扁平化管理”的统治架构,也着实不适应如此大规模的调度,这显然是汉人的“科层化组织”更擅长的事情。
行军推进过程中,各部脱节跟不上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尤其是一开始,祖郎命令靠近黟县的几个部族,可以自行翻山前往黟县集结,结果居然被主动扩大搜索范围的甘宁部阻击了。
毫无兵力优势的落单山越部落,不免各自遭受了数百上千人的损失。
虽然绝对数字不算多,但连续两场决战前的小败,很是伤士气。一时间各部酋首纷纷抱怨,信使往还,让祖郎也不得不调整方略。
改为要求所有各部一起行动,不要提前抵达黟县战场,以免行军速度拉开时间差,给关羽各个击破的机会。
但各部统一行动后,就得先到陵阳县集结,然后再沿着泾水逆流而上。
陵阳在泾县的更上游,也是泾水沿岸最上游的一个县城,从陵阳再往上,就彻底深入了黄山山区,再也没有县、镇了。
陵阳本就不大,四万人来此集结,顿时让山区小县拥挤不堪,后勤也比原先各自为战时更难调度了。
从陵阳继续逆流南下的途中,泾水河谷也越来越狭窄,容不得数万人列阵行军,最后拖成了一字长蛇阵,越走队伍越拖越长。
祖郎把这些不利因素看在眼中,也是暗暗心忧。他好歹还是知点兵的,知道自己正在累积越来越多的兵家小忌,但也没有办法。
……
时间很快来到四月底,距离祖郎出兵南下已经是第五天了。
祖郎的主力,距离黟县还有最后两天的路程,但斥候却突然回报,说在南边泾水源山谷要道中,发现了关羽的部队。
关羽竟是翻越过了鄱水和泾水的分水岭,主动北上迎击了。
关羽出现的消息,当然立刻让山越各部的酋首紧张了起来,纷纷开始商议决战方略。
祖郎威望尚在,听说这一情况后,立刻追问:“打探到了敌军有多少兵马么?只有关羽的旗号?没有甘宁的?”
斥候回禀:“关羽在山谷之中扎营,远远看不清后方兵马多寡,少则六七千,多则万余。不曾看到甘宁旗号。”
其他几个没脑子的部族酋首,立刻就撺掇:“大王,打吧!最多不过万余人,我们一拥而上将关羽歼灭!”
祖郎白了他们一眼,也懒得训斥其无脑,只是冷静地说:“我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扬长避短。汉人擅长阵战,我山越擅长翻山越岭迂回。
如今关羽已占据泾源河谷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和我们列大阵而战,我岂能让他如意?要发挥我山越勇士的长处,当然要迂回包抄,翻越汉人觉得不可能翻越的群山,断其粮道、归路,然后再四面八方骚扰之,以求全胜!”
祖郎对于自己军队的特点,还是很有数的。
汉人喜欢用长矛列枪阵,堂堂而战自己是吃亏的。山越兵的环首刀短矛狼牙棒蒺藜骨朵,兵器长度都不占优。而且在弓弩类的远程兵器上,也是汉人比较有优势,山越的远程兵器更适合复杂地形作战。
其他各部酋首听了祖郎之言,不由也陷入了思考,意识到直接莽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就在此时,祖郎那吃过一次亏的堂弟祖山,这次却像是涨了教训,突然说道:“大王,那若是关羽也料到了这一点,就等着你迂回翻山绕后,然后他让甘宁在我们迂回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呢?”
祖郎两眼一白:“我们有那么多路可绕,关羽怎么可能料得到?”
祖山被教训后,也不敢坚持,只是弱弱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上次我和陈仆被埋伏了。而且,斥候不是回报说,没看到甘宁旗号么?那他去哪儿了?”
祖郎闻言,顿时如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也冷静了些。
确实,关羽应该不熟悉黄山周遭地形,但祖山十几天前刚刚被埋伏包了一波,这前车之鉴也太近了……
而且,甘宁到底在哪里?
祖郎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放弃冒险。
说到底,如果堂堂正正打正面决战打不过,那锅是各部分摊的。如果他决策用计冒险,最后打不过,那一切责任就都是他这个各部共主的了,那些眼红他地位的部族到时候都会跳出来。
说到底,是山越这种松散的部族联盟组织形式,由不得盟主冒险。
就像西方数百年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那样,雅典那种组织形式,在决策上肯定是不如集权的斯巴达的,最终也必然因此输给斯巴达。
雅典甚至允许公民大会投某个将军打得不好把他毙了,那将军还怎么可能放开手脚指挥?
而对面的关羽让甘宁不要急于出现,给敌人一点隐藏、未知的威胁,这也是诸葛兄弟教给他的部署思想。虽然最终的具体落实,是关羽自己细化的。
诸葛瑾的这一思想,就像后世游戏里的一句名言:量子叠加态的打野才是最有威慑力的打野,只要我不出现在任何一条线,那我就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条线。
祖郎最终被迫选择与关羽正面一战。
……
一天之后,五月初二。
双方终于被赶鸭子上架,沿着泾水互相压迫,进入了临战状态。
关羽把六千人的主力部署在泾水两岸的河谷平地上,让甘宁部在两翼山坡上隐藏设伏。
对面的祖郎,也带着数万人前来迎击,但因为山谷狭窄,祖郎的部队被拖得很长,交战正面能投入的兵力其实不比关羽多多少。
祖郎只能让轻兵尽量往两翼山坡蔓延包抄,试图形成三面进攻关羽的架势,尽量多发挥一些己方的人数优势。
很快两阵对圆,关羽亲自出马,还带着数十骑校刀手,以及一些骂阵手,对着祖郎大骂打击士气:
“祖郎!我奉天子明诏讨贼!你竟还执迷不悟!天子已册封诸葛瑾为丹阳太守,刘扬州也已派丹阳都尉太史慈来助战助剿。
太史慈如今已全取春谷全境,你还在此与我相持,不出数日,等太史慈先取芜湖,再下泾县,你将无家可归矣!”
“什么?刘扬州也被诸葛家傀儡了?还派了太史慈来助战?”对面的山越诸部在临战前听到这个消息,气势不由又矮了一截。
太史慈虽然官职不高,但在丹阳当地,那些刀头舐血的将领们普遍还是识货的,知道太史慈的名声。突然听闻敌军多了一些臂助,难免有所动摇。
至于天子诏书讨贼什么的,他们倒未必全信。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噩耗都是他们原先不知道的。在陈仆、祖山被关羽击溃时,汉军还没拿到这道诏书呢。
祖郎看关羽居然当众又拿出新说辞打击他的士气,不由也有些气急败坏,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关羽再说下去,还是快点开打吧。
否则己方没有什么说辞可以反驳的,对方却一条条抛出坏消息,再对喷一刻钟这仗就没法打了。
“宛陵部、故鄣部为先锋,速速与我冲杀关羽中军!不要听他废话!”祖郎一声令下,让他麾下叫嚣得最凶的两个部族先发起了冲锋。
山越勇士如潮水般涌出,对着关羽的军阵杀去。
而对面的关羽军,相比于山越的嘈杂,却显得非常安静。
弓弩手们当先列阵,在山越人进入射程后,就立刻依令放箭。
所有的弓弩手还额外配备了刀盾,以便被近身后,还能肉搏且战且退。
长枪兵方阵却被排在了阵型的最后面,只是在阵型之间还留出了甬道,供前排的弓弩手一会儿退到阵后——
这样的部署,在汉人与汉人的堂堂阵战中是比较少见的,汉人对战往往把长枪方阵作为中坚,安排得更靠前一些。而且长枪阵之间也不用留太多甬道,临阵放箭的士卒可以往两翼后退,并且远处还有防止敌人迂回包抄的骑兵保护。
只是因为这种山地战地形,河谷相对狭窄,关羽也没有骑兵,才临时变阵这样列,用甬道供弓弩手后退。
“放箭!”
随着关羽军将校的一轮轮命令,前排弩手以蹲姿平射瞄准,后排弩手站姿平射,弓手们则是站姿抛射,火力梯度很是严谨。
弓箭对持续臂力的要求更高,蹲姿比较难以发力,关羽就不做特殊要求了。
弩手在上弦时需要一定的体力,而在上好弦待激发的时候却非常省力,蹲姿射击也完全不影响效果。
关羽战前就注意到山越兵普遍无甲,只是拿个坚硬木料制作的圆盾遮挡矢石,所以特地临时加练、要求弩手蹲姿平射。
不管怎么说,能让弩手镇定地蹲下放箭,这本身也是部队训练素质的一种体现。蹲下的士兵面对敌人冲锋时,本就有高度劣势,一旦陷入近战会非常危险。
关羽练兵数月,既能如李广与士卒同甘苦,很有同理心很能为士兵们解决困难,又有卫霍那样的赏罚分明。双管齐下,才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军中仅有的弩手训练到这等心理素质。
这种战法,别人是很难模仿的。
一时间,矢如山岚,刁钻地对着山越人只有粗麻布裙裤遮蔽的大腿乱射,把无数山越勇士射倒在冲锋路上。
而且因为瞄准轴线上后排还有层层叠叠的士兵,命中率简直奇高,哪怕前排士兵躲过了,也会射到后面某个战友的小腿。
山越人的冲锋阵势顿时乱了,很多腿上中箭的山越兵立刻倒地打滚哀嚎,又被后面的士兵践踏而死,惨不忍睹。
虽然弩手只有临阵三矢的输出机会,依然让前排敌军乱作一团。
眼看敌军冲到了面前,弓弩手们纷纷在军官的喝令下把弓弩往背上一挂,然后抽出环首刀,举盾搏战,有序地且战且退。
关羽军的弓弩手,不比那些民兵弓手,臂力强健,心理素质过硬,也是可以短暂刀盾肉搏一下的。
双方厮杀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关羽军的弓弩手就顺利通过长枪方阵间的甬道后撤。山越士兵穷追不舍,终于直接撞到了长枪方阵上。
“杀!杀!杀!”长枪手们整齐划一地齐声呐喊刺杀,枪出如林。前线搏战的形势瞬间发生了些许逆转,山越兵武器长度劣势太明显,饶是有数倍兵力优势,竟不能逼退汉军枪阵,反而被一排排刺倒。
后方的祖郎观察到这一点,立刻急了,知道属下打得太莽,完全没发挥出山越人的优势。
“祖山,你给我带两营人马,从两侧山坡迂回,然后冲下来冲击关羽枪阵侧翼!对付长枪阵怎么能只靠正面硬攻呢!何况这河谷也不够宽!”
祖山和另一个山越将领得令,立刻各领一营就要从两侧山坡迂回冲杀。
然而随着命令的执行,他们很快意识到祖郎的要求并不容易实现。
关羽军把长枪阵摆在很靠后的位置,随着弓弩手的退后,关羽军中部已经凹了进去,本就成了“u”型阵势,两翼相对前凸,再要绕后非常困难。
而就在祖山他们尝试时,山坡上也突然立起更多旗号,汉军两翼竟原本就是有掩护的,杀出的正是甘宁的锦帆营和丹阳兵,直接在山坡上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把攻坡绕路的祖山杀了个措手不及。
“甘宁怎么会埋伏在这里?”
“汉人怎么也这么擅长翻山!怎么有这么多丹阳兵!不是说好了都是汉人的兵么?”
一连串意外的利空消息,进一步打击了山越人的士气。
而随着迂回的可能性暂时被封堵,山越人就只能靠短兵跟汉军枪阵正面硬撼,山越人灵活的特性一时发挥不出来,偏偏山谷狭窄还展不开太多兵力,人多也没法一下子投入。
双方血腥绞杀了一刻钟后,随着伤亡达到了数千人的规模,祖郎意识到自己被拖进了一个怎么都对自己不利的泥潭。
他只好下令还没投入战斗的后军赶紧先撤,争取有序止损。
至于正在肉搏的前军,只好让他们再顶一阵子,争取出足够时间让中军和后军能拉开更多距离。
然而,关羽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在祖郎开始撤退后不久,关羽就让部曲一边挤压前进一边齐声呐喊。
“祖郎败了!祖郎败了!”
“你们中计了!你们被祖郎抛弃了!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打阻击的山越前军很快出现了崩盘,关羽摧枯拉朽掩杀扩大战果,追击出十几里方才收手。
甘宁原本还想再追,关羽却制止了他:“山地追击容易被埋伏,祖郎兵力不弱,如果他后撤后把我们引入不宜列阵的战场,再回身搏杀,我军也必伤亡惨重。
此处战场,是我军以逸待劳,战前精心挑选的,仓促岂能再找到这么好的战场?若是两侧山坡上也有山越兵未退远,到时候我们被三面夹击,必然惨败。”
甘宁一想果然有道理,这才收了贪功的念头。
山越人兵力终究比他们多得多,长枪兵要打出优势,对阵型和地形要求太高了,追到己方阵型散乱,绝对是要吃大亏的。
两人回头打扫战场,肃清残敌,最后发现今日之战,又斩获、杀伤山越至少四千级,俘虏七千余人。
关羽见好就收,连夜回军,重新翻过黄山分水岭,回到黟县驻扎。
关羽撤围期间,林历山上居然有一些山越部民趁机突围逃下了山,去往歙县等地暂避,显然是不想跟着陈仆一条道走到黑。
关羽也不管那些逃兵,只是重新又开始对林历山的包围,并且派人劝降,把“你们的援军已经被击退了”这个噩耗散播给山上据险而守的士卒。陈仆部果然也再次士气大泄。
另一边,关羽此战得胜,再次派出信使给祖郎劝降,还说战场之上,刀剑无言。今日祖山率队攻山迂回,被甘宁击杀,希望祖郎不要记仇,只要来降,接受朝廷驱策,一定既往不咎。
祖郎接到信,内心倒也没多少仇恨,祖山那蠢货,把他害得这样,他是真不介意甘宁毙了那厮。
而且关羽之前已经释放过祖山一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现实世界不可能真跟里七擒孟获那样,连续放人七次,那还了得。给过一次机会没抓住,第二次就毙了,这才是常态。
不过祖郎终究是不想直接投降,于是他选择了退兵回泾县观望,同时也回了关羽一封信,希望两不相犯,他可以以后不再采取敌对行动。
关羽看完信,琢磨了一下,大致摸清了祖郎的心态。
“看来,这祖郎也知道我大汉官军,非往昔可比,不愿厮杀。只是依然觉得群山险峻,他若是据险而守,我们也拿不下他——
看来,林历山这一战还是得强攻,攻破林历山,杀了陈仆,也算给其他山越诸部一个震慑。让他们知道,连林历山这么险要的山都能强攻攻破,他们倚仗的那些小山,又岂在话下!”
甘宁也觉得关将军揣摩得不错,敌人估计就是这个心态。攻坚战一场都不打是不可能的,必须展示朝廷攻坚的实力。否则有机会做自由民,谁愿意给朝廷出力。
不过,要持久围攻,需要的物资和准备就不是速战野战可比的了,关羽也只好继续给诸葛瑾去信,要求筹措更多粮草军需,以及看看有没有攻打险塞的器械可以打造。
诸葛瑾接信后,也立刻表示了全力支持。
他知道,此战属于“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不强攻下一座险山展示肌肉,山越人就永远不可能真的彻底心服,他们永远会存着这一丝侥幸。
既然如此,不如一次性搞定,把这一丝侥幸彻底打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