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居然会出现在滁县,而且是以滁令的身份,这事儿绝对是刘备阵营上上下下任何一个人都预想不到的。
包括智冠天下的诸葛亮,亦或是作为穿越者的诸葛瑾,也都想不到——
尤其是诸葛瑾,他看过的《三国志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周瑜在投靠孙策之前,请为居巢令。
而且就在两个月前,鲁肃过江的时候,还帮周瑜送过信给孙策。后来孙策回信,诸葛瑾也没扣,大大方方让人给周瑜送回去了,就是往居巢县送的。
如此数重灯下黑叠加作用,让诸葛瑾完全没多想。
殊不知,正是他让人帮鲁肃送给周瑜的回信,引起了蝴蝶效应。
周瑜请为居巢令,本就是半年前的事情,当时他已经预感到袁术可能要称帝,想为跑路做些铺垫。而居巢县有一个优势,那地方是濡须水沿岸、濡须口上游的最后一個县城。
所以一旦决定跑路,从那里出发,只要突破最后濡须口这个关隘,直接就能渡过长江,非常方便。
然而,周瑜原本计划得很好,却因为诸葛瑾的出现,硬生生迫使他改变了计划——
周瑜做计划时,濡须口对岸的春谷县,还是丹阳贼祖郎的地盘,祖郎没有水军,无法阻止沿江巡逻拦截。而春谷下游不远,就到了孙策控制的芜湖。周瑜从濡须口冲出长江,顺流航行到芜湖就安全了,不会遭到袁军截杀。
但是,鲁肃送回的那封回信,给周瑜带来了更多江南的最新信息。周瑜同步完这些情报后,愕然发现濡须口对岸的春谷已经被诸葛瑾占领了!甚至连伯符的芜湖都被诸葛家侵占了!
诸葛家还有强大的水军能保持江面巡逻,子敬就是这样被太史慈截获的!
有了鲁肃的投石问路,让周瑜不敢再冒这个险,当时他就重新展开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孙策在长江南岸土地,就只剩牛渚和秣陵两处,对岸还是袁术的地盘。
换言之,要确保自己逃亡的绝对安全,请为居巢令已经不够了,周瑜还要托关系另请一个地方官做。
当时,周瑜可以选择乌江县、堂邑县,或者退求其次的滁县。所以他就以“愿意帮助陛下抵抗刘备”为由,请命到最前线帮袁术守土。
而袁术也不傻,知道周瑜和孙策关系好,所以始终不肯把他放在长江沿岸的河口县城,堂邑这个“第一志愿”也就因此被否决,而放到了滁县。
在袁术看来,滁县这地方跟居巢县一样,是没法直接跑的,外面河口还有一道屏障。堂邑县就在涂水河口,跟濡须口一个性质。如此,就可以用周瑜的陆战之才守土,又不担心走长江逃跑。
一切的一切,让周瑜在两个月的运作后,终于千辛万苦换到了滁县这个新的逃亡基地。
张飞入侵时,周瑜挪到滁县也还不到十天。因为时间太短,加上环滁皆山也,斥候信息传递比较慢,刘备军做计划时,都不知道这个最新情况。
……
此时此刻,两军忽然相遇,张飞听说对面是个愿意脱离袁术的降将,第一反应自然是一喜。
但很快他就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居然是来投孙策的,而且周瑜这个名字,他也隐约听过,好像是袁术手下跟孙策关系不错的一个人……
不过,张飞也不知道更多更细节的了,现在的周瑜,毕竟名声还不大。张飞此前很少关注南方人物,也不以识人见长。
于是,张飞只是粗中有细地让各部戒备,一边也不点破,然后主动迎上去,隐隐然把顺流而下的周瑜部队三面包围了。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就完成了。周瑜虽然智计卓绝,但是与孙策重逢的喜悦让他暂时放松了戒备,当他反应过来情况不对时,已经有些不好退了。
周瑜一看形势,来人比他兵力多数倍,而且自己麾下只有数百嫡系是战斗力有保证的,其余一千多人都是袁术麾下的本地郡兵,根本未经操练。
就在周瑜警觉时,张飞见两军即将接触、对方不易退却,终于露脸大喝,亮明身份:“我军乃是征南将军麾下!奉旨讨伐反贼袁术。你们愿意弃暗投明,朝廷自当赦免留用!
广陵都尉张飞在此!堂邑县已经被我军攻取!既是有心投诚的义士,何不早降!”
周瑜心中巨震:被骗了!居然是刘备的兵马!
他立刻飞速评估了一下形势,刚才一时大意、两军已逼近到了毫无退让余地的程度,张飞的兵马隐隐然三面包围了自己,这时候要是再想反抗,怕不是让袍泽白白送死。
而且自己来之前,已经动员过了,是来投诚攻击部队的,还给将士们讲了袁术必败,让大家统一想法。
这就等于是自己先把袁军将士的士气打没了,现在临战再要鼓动起来,怕是千难万难!士兵们怎么可能有战心?
真要是动手,估计只有自己的数百嫡系部曲会跟着干,其余都会直接放下武器。
这些考虑,说来复杂,实际上周瑜仅仅是在张飞喝令后不到十秒就想清楚了。
形势比人强,周瑜在生死压力下,被逼出一计,立刻选择了表面服软,朝着张飞走去,行了一个大礼:
“原来竟是征南将军麾下的张都尉么?久闻征南将军仁义之名,我辈被袁贼裹挟,仰望王师如久旱之望甘霖!只要是朝廷王师来犯,我军皆愿弃暗投明,何必拘泥具体向谁投诚呢!
张都尉不弃,将来还要劳烦张都尉替在下向征南将军引见!若能美言几句,不追究曾仕伪朝之罪孽,我庐江周氏满门皆感大德。”
张飞素来崇拜名士,听周瑜如此谦卑,而且看他长相俊朗、举止风雅气度不凡,顿时就放松了戒心。
周瑜为了换取张飞不提防他,甚至还主动说:“张都尉,这些人马中,有三分之二都是袁贼所遗郡兵,我也不太控制得住,将军想缴械重编也无不可。只是他们毕竟是临阵倒戈,而非战败被俘,还请都尉给他们留些体面。”
张飞一听来敌愿意交出武器,顿时对其诚意愈发放心,很快就跟周瑜聊了起来,问起周瑜出身,而得知庐江周氏祖上两代都出过太尉,张飞更是肃然起敬,拿出酒来主动敬周瑜。
“周县令放心!俺回到大哥那儿,一定好好举荐你,你这等名门之后,袁术居然只用为县令?活该他有眼无珠被灭!来来来,喝!俺老张最敬重你们这种气度不凡的读书人。”
周瑜陪他喝了几口,又主动提议:“既然堂邑已经取下,我愿带张都尉去接收滁县,有我亲自投诚,全城必能兵不血刃接收。
只是滁县距此尚有六七十里,今日是到不了了,夜里还要在野外扎营,不知将军要即刻前往,还是先在堂邑歇息一宿?我倒是想早点回去,今晨出兵时太过紧急,家中家眷尚且没有安顿好。”
张飞原本还有最后一丝戒心,但听周瑜提起家眷,又随便扫视了一眼军阵,见周瑜带来的都是战兵,确实没有家眷,张飞就更放心了。
张飞想了想,就吩咐:“既如此,那便即刻启程吧,反正七十里路,明日再启程一天也走不到,今日先走二三十里,入夜便扎营。”
周瑜是今日上午,得知昨天半夜有孙策来袭,然后匆匆起兵来接应的。
但来路是走涂水顺流而下,山区河流落差大流速快,顺流和逆流行军速度能差一倍不止,所以返程是无论如何一天走不完的。
周瑜不动声色,一切都听张飞安排,当天傍晚从堂邑往涂水上游行出约二十里,天色已经全黑,张飞就吩咐扎营。袁术郡兵都被缴械了,张飞也不担心,还跟周瑜喝酒,沉醉而睡。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张飞再差人去请周瑜,还想跟他再聊聊,结果手下军官很快便来回报:
“张将军,那周瑜不见了!连带着他那些心腹部曲都不见了!”
“什么?”张飞听了之后,昨夜残留的酒意也彻底消失了,连忙差人去找。
他又怕滁县和堂邑出事,分别派人快马兼程去确认,得知堂邑没事,滁县还没接收,他也暂时顾不得别的,先带着部队强行军狂奔五十里把滁县接收了。
到了滁县后,确认周家的家眷也都还在,但周瑜就是找不到,张飞终于断定对方昨天是假意对他称赞亲近,实则就是想趁他放松戒备脱身。
“唉,放跑了那家伙去投孙策!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兵不血刃白拿下了滁县,还白捡了一千五百人的投降郡兵。这些家眷怎么处置,回去问大哥吧。”张飞也只能如此想了。
……
三日之后,张飞粗略搞定了滁县和堂邑周边的占领,立刻让人顺江而下去广陵传书。
刘备和诸葛瑾也很关心张飞的进展,听说有捷报,第一时间都来看。
看到张飞几乎没什么伤亡就全取二县,俘虏了三四千降兵,刘备显得非常满意。
而看到周瑜的事情时,刘备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反应太激烈。
唯有诸葛瑾看到这一切时,几乎惋惜得拍断大腿:
“周瑜?!周瑜怎么可能出现在滁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是居巢令么?!难道……”
诸葛瑾只觉一阵大脑宕机,随后仔细揣摩了一下张飞捷报中提供的蛛丝马迹,诸葛瑾才懊悔不已:
“我早该想到的!我允许找人代替鲁肃给他送回信!他看了回信后,肯定会调整逃跑方案的啊!可惜!要是我情报再及时一点,肯定能拦住他的啊!”
那一刻,诸葛瑾只觉得这肯定是报应,之前鲁肃就是因为情报不够顺畅,不知道芜湖被他占领了,结果自投罗网。
现在自己也是因为对袁术那边的情报不够顺畅,都不知道周瑜跑来了滁县,否则光白拿两个县和三四千降军算什么?肯定要抓周瑜啊!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却是不能责怪张飞。张飞这样的武力型将领,只是执行自己的计划而已,自己都没交代的事情,怎么可能指望张飞超常发挥、自己用主观能动性去完成。
诸葛瑾还有些不甘心,连忙建议:“使君,好在周瑜当时已经发现被益德包围,不敢造次,只敢临时起意偷溜,他的家眷还在滁县,不知当如何处置……”
然而,刘备并没打算利用这个筹码。
或许他还没意识到周瑜的厉害,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去志坚定的人坏了自己的仁义之名。
刘备坦荡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去年吕布偷袭徐州,尚且归还了我家眷,我更不可以他人家眷相要挟。何况周瑜是个有急智的,他明知自己陷入了误会,落进险境,依然随机应变、宁可舍弃家人也要投奔孙策。
我若是扣下他的家人,不过是徒然结仇罢了。还不如示人以宽仁,也好让明年对袁术动手时,孙策承情不来捣乱——对了,那周瑜和孙策究竟有何交情,竟如此矢志不渝要抛弃家业去投?”
诸葛瑾叹道:“或许就跟云长与使君一般吧。”
刘备神色一肃:“既是如此义气,我等自当成全,先生不必为没能留下此人而介怀,还是结个善缘吧。”
……
同一时间,长江南岸,秣陵城内。
孙策带着百余亲卫,策马狂奔,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了。
他是两天前,在钱塘军前、刚刚消灭严白虎之弟严舆后,得知了周瑜历经艰险,带了数百部曲过江来投的消息的。
孙策顿时大喜过望,都顾不得清点歼灭严舆之战的战果,就策马狂奔回秣陵。
“公瑾!你可算从袁术那儿走脱了!想煞愚兄也!弟妹和侄儿可好?族中众人可好?”一看到周瑜,孙策就扑上去,把臂言欢。
周瑜却神色暗淡,只是强颜欢笑:“我中了些计谋,几乎被人困住,最后趁夜偷船而走。此前费了千辛万苦,把家眷从居巢弄到滁县,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没带出来。”
孙策大惊:“袁贼残暴,家眷不带出来,岂不是要遭谋害?那岂不是愚兄害了贤弟一家!不行,绝对不行,愚兄这就兴兵去滁县,不管能不能救出贤弟家眷,至少搏一把。说不定当地官员还没敢造次,看到我们大军威逼,他也会掂量掂量。”
周瑜痛苦地摇摇头:“滁县已经不是袁术的地盘了,刚刚被征南将军刘备袭取,兄长如今已重为汉臣,岂可再随意与其他讨逆同僚开战?我当时也想过,刘备素有仁德之名,不比袁术,而且刘备与我们没有仇怨,应该不至于谋害家小,或许能用其他方法徐徐图之……”
孙策被这么一劝解,也冷静了下来,当即表示可以不立刻用兵,但还是要好好筹划一下,以备不虞。
被周瑜家眷之事一搅,两人都没了喝酒庆祝的兴致,兄弟重逢的喜悦,也彻底蒙尘,整整一个下午,俩人都是若有若无地长吁短叹,聊什么都不带劲。
眼看已近傍晚,孙策劝说周瑜,哪怕心情不快,该吃饭还是要吃饭,不能熬坏了身体。
酒菜端上来后,府门外忽有一斥候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将军!江边有十数艘艨艟自北岸而来,周司马一开始派人拦截,但来人打出旗号,说是刘备派来送还周君的家眷的,周司马便放他们在码头靠岸了。”
“什么?刘备居然白白送还了我的家眷?莫非有谋乎?”周瑜都有点不敢相信,但喜讯当前,他还是和孙策一同上马,狂奔出城往江边而去。
不一会儿,两边相逢,周瑜看到自己的老婆儿子,还有其他家人,那种不真实感终于有所消散。
他跟妻儿拥抱了一会儿,对孙策长叹道:“听说刘备被吕布袭取下邳,吕布虽还了其家眷,但也是历经数月后、刘备派人委曲求全求取。
或许刘备很能理解这种家眷离散之苦吧,他倒是没等我们开口,就主动送回来了。这等乱世,竟还有如此守信重诺之人,难怪子敬被他扣下,就不想逃了。
子敬毕竟与兄素无交情,只有信诺。完成信诺,便可自主。当初听说他留下了,我还心中埋怨,现在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了。”
孙策原本也对鲁肃一去不返有所怨念。不过他怨的倒不是鲁肃本人,而是觉得肯定是诸葛瑾卑鄙歹毒,扣下了鲁肃的族人,逼得鲁肃不得不去投刘备。
现在想来,他居然有那么一丝动摇和不好意思。
“莫非子敬是觉得刘备仁德信义,自愿留下的?那还真是一个劲敌呐。将来袁术、王朗灭后,我们两军怕是必有一战,到时候又该如何应对这种可怕的敌人?”
孙策心中暗忖,警觉之心大盛,但也夹杂着一丝兴奋和跃跃欲试。
他就喜欢和光明磊落的敌人堂堂正正一战,那种激昂和热血,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