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是当初名满长安的红莲春。”
宣平坊的贺知章宅院书房里,方重勇将一坛子新酿造出来的“红莲春”递给贺知章。这是家中私酿的酒,方重勇不知道方大福的手艺如何,但毫无疑问,肯定比不上专业酒坊酿造的。
红曲酒的酿造门槛很低,他前世江浙与福建那边的农村,很多地方都有秋收后家酿红曲酒传统,并不需要多复杂的酿造设备,可以说只要有院子制备红曲就可以开搞。
“客气了,客气了啊。”
贺知章笑眯眯的将酒水收下,随即带方重勇坐到桌案前。
“你写几个字看看。”
“好的,老师。”
方重勇微微点头,端坐于桌案前,很是熟练的将墨磨好,并铺开大纸。
前世他可是练过书法的,大学选修课还专门修过,参加工作后甚至还进了所谓的“书法培训班”。
老实说,对这个他还挺自信的。当初在夔州的时候,写字也没被老郑吐槽过。
方重勇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写完之后,双手递给贺知章查看。
“这两行文写得极好……只是这字,也不知道是哪個庸才教的,一身匠气,无药可救,唉。”
贺知章颇有些惋惜的感叹道。
方重勇无言以对,他都不记得那个书法公开课的老师叫什么了。
“你就在老夫这学写字吧,学到老夫认可为止,其他的,不必多说。”
贺知章一锤定音,给方重勇判了“死刑”。
“老师,您就不教一点诗词文章什么的?”
方重勇一脸无语看着贺知章询问道。这老头蔫坏蔫坏的,什么老师嘛,简直就是瞎糊弄!
学书法能有什么用?
这可是交了80匹唐锦的学费啊!
就这?
方重勇心中大骂贺知章为老不尊,无耻之尤,脸上却一点情绪都不敢表露出来。
“连字都写不好,还要写什么文章?老夫要饮酒了,你便在这里写字吧。晚上我回来看,练字练完了以后,你可自去。”
贺知章很是随意的敷衍道,说完,提着山寨版红莲春就出了门,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唉,拿钱办事,就别指望人家太上心。”
贺知章走后,方重勇轻叹了一声。很多事情,并不能随心所欲的掌控。
贺知章所在的这个社会阶层,与方有德所在的阶层,其实在本质上就存在着天然隔阂。
虽说这世道没有钱那是万万不能,但也确实存在某些局限性。老贺拿钱办事,当然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还指望人家倾囊相授呢?
将来允许你扯大旗,就算是很大度的人了。
郑叔清猜得果然不错,只是方重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如此干脆,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搞。
“练字就练字吧,唉!”
方重勇看到桌案上放着贺知章写着的一张字帖,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照着写吧小孩,别偷懒。
……
“属下明日即将前往洛阳含嘉仓公干,今日特来向右相辞行。”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某个小书房内,郑叔清正在跟李林甫辞行,准备离开长安。
明明已经是户部侍郎兼转运使了,郑叔清却依然能做到对李林甫礼数周全,不得不说,这一点就算是方重勇,也感慨老郑是能屈能伸之辈。
没有因为当了大官而忘记他这个官位是怎么来的。
“诶,你何必这么客气呢,还带这么多礼物上门。”
李林甫笑眯眯的接过郑叔清递过来的礼单,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
“属下这次负责转运河西粮秣,还要依赖右相的提携与帮忙。只是属下去了以后,没有右相在朝中鼎力相助,也是没办法做事的。还请右相教我如何应对为好。”
郑叔清谦恭的请示道。
“河西粮秣充足,一时半会并不会缺粮。转运一事,不过是担忧战事旷日持久罢了,你去了含嘉仓后,将粮秣清点完毕即可,倒不必着急转运之事。”
李林甫摆了摆手,他就很欣赏郑叔清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这种人,才能真正听话啊!
要是弄上去一个什么都懂的,他按自己的想法办事,非得跟你拧着来,那不是要坏菜么?
“若是发现含嘉仓缺粮,不必上报朝廷,先修书与本相便是。”
李林甫不动声色的说道。
“右相是说……”
郑叔清一惊,装作听懂了的模样问道。
“到时候再说,就按你平日里做事的办法就好,不要节外生枝。”
李林甫微微一笑,让郑叔清背后汗毛倒竖。
老郑当然不知道李林甫在打什么算盘,这位新任的大唐右相,正在卖力的扫清政敌,收拢一大批可以办事的人。
以洛阳含嘉仓为引子,这一波可以像割麦子一样割去一大批非己方派系的官员。
含嘉仓缺粮是一定的,因为这些年拼命往长安输送粮秣,含嘉仓只怕已经空了大半。要不然,李林甫不会想着给河北加户税的事情。
近期幽州节度使方有德上书说,幽州边镇不稳,需要截留河北的部分粮秣以为军用,他想为朝廷经略辽东,开疆拓土。
李隆基大悦,已经下令除了沿着永济渠的六个河北所属州需要供给粮秣送往洛阳外,其余的河北各州县全力保证幽州边镇的粮秣供应。
此外,方有德还为乌知义求情,说他知兵事,老成持重,希望朝廷不要在任期未满的情况下无故撤换节度使。
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怕乌知义已经沦为方有德的狗腿子了。幽州边镇两个藩镇的联合行动,似乎已经在酝酿之中。
当初,洛阳地区屯粮的事情是裴耀卿在办。如今可以利用含嘉仓空虚的借口,清洗掉裴耀卿的余党。
这些人有没有责任呢?
如果按照常规来说,是没有责任的,因为他们也卖力的在运粮了,含嘉仓也曾经是满的,只不过粮秣被运到了长安而已。
但对于李隆基来说,他要的不是做事的过程,而是办事的结果。现在他需要含嘉仓有粮秣,而那些人却不能满足,这便是原罪!
皇帝是任性的,常常是不讲道理的。下面办事的人,永远都不要有“我做事无懈可击”的错觉。
李林甫便是深谙此道。
“杨玉环上位,此事你以为如何呢?”
看着郑叔清不说话,似乎是在沉思,李林甫很是随意的问道。
“啊?属下不知道啊这样的事情,不过寿王肯定没办法当太子了吧,此乃人之常情。”
郑叔清很是犹疑的说道。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这件事其实连傻子都可以看出来。李隆基把杨玉环夺走,然后再立寿王为太子,这踏马不是纯粹给自己添堵么?
“圣人近期设立花鸟使,命雷海青担任此职务,然后出长安到全国各地寻访美女,搜罗到长安以供圣人娱乐,此事你觉得与杨玉环有关系么?”
李林甫又问了一个郑叔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圣人要那么多美人……忙得过来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
李林甫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摆了摆手说道:“这种事情岂是你要操心的。本相以为,这或许是圣人的暗度陈仓之计,未来杨玉环为贵妃……只怕不可避免了啊。”
他忍不住感慨说道。
今年春天的时候,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那时候寿王李琩是多么意气风发,似乎下一任太子就是他了。
结果如何?
母亲武惠妃离奇病故,王妃杨玉环被老爹李隆基强行夺走,怎一个惨字了得。
人生的大起大落的,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那,右相要向圣人举荐新太子么?”
郑叔清小声疑惑问道。
这话把李林甫给问住了。
太子乃国本,别人可以不过问太子是谁,也不用管要不要立太子。但是,唯独担任了右相的李林甫不可以。
当初张九龄站在太子李瑛那边,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李瑛有多么英明神武。而是因为他是右相,要为国家负责。
按照儒家的观点,太子是国本,张九龄就必须管。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轮到李林甫了,他要怎么办呢?
“如果要举荐,你以为举荐哪个皇子为好?”
李林甫故作轻松问道。
“圣人无嫡子,而忠王(李亨)年长,未来必定为太子。只是举荐谁为太子,那是右相定夺之事,属下岂敢妄言啊。”
郑叔清小心翼翼的说道。
李林甫眼睛一亮,随即赞许点头道:“你所言不虚,自从夔州回来以后,办事颇为妥帖。那本相现在就问你,要是让你操办此事,你会举荐谁呢?”
这我哪里知道啊!
郑叔清急得要哭了,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惶恐说道:“这个属下真的不知道,并非是有意欺瞒右相,属下岂可胡说误了右相大事!”
“明白了,此事务必保密,绝不可对外人言。”
李林甫微微点头说道,他也感觉,郑叔清似乎不是权斗那块料。
心里想着谁会当太子,几乎每个大臣都会猜,郑叔清猜出来也无所谓。但心里觉得是一回事,向李隆基举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右相放心,属下的嘴巴很严。”郑叔清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去吧,到了洛阳,多看少说。”
李林甫大手一挥,示意郑叔清快滚。
等后者离开宅院后,李林甫这才陷入沉思之中。
太子乃国本,说的并不是下一任皇帝一定得由太子转变而成。
不说其他朝代,就说大唐。当太子能安安稳稳当到继承皇位的,几乎一个也没有。
不是中途折戟沉沙,就是战战兢兢的等到皇帝咽气。
但这并不是说立太子不重要。
因为有太子在,诸多皇子就不会明着拉帮结派搞权斗,国家的政局也可以进入平稳期,不至于有大起大落。
如果没有太子了,那么对不起,所有的大臣,无论内朝还边镇,都会天然的寻找靠山,因为大家都知道,每个皇子都有机会当皇帝。
只要混个从龙之功,就能至少保证家族兴旺几十年!
这样的话,国家政局就连理论上的平稳都做不到了。
所以李林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向李隆基举荐太子人选,这个是定死了的。
问题只是在于,该举荐谁!
现在就连郑叔清之流都看出忠王李亨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太子,那么李林甫还会跟李隆基推荐李亨么?
答案是否定的。
大唐右相跟太子穿一条裤子,那是不是就是在跟李隆基表态:你还是赶紧的退位比较好,国家已经不需要你了。
这样可以么?
当然不行,李隆基最担心的问题就是这个。而且随着他日渐衰老,对这样的问题就变得越发敏感了。
等李亨成为太子以后,李林甫这个右相,就必须要与之死斗了!这才是李隆基心中迫切盼望的。
李林甫用手指敲击着手背,心中寻思着对策。
杨玉环被抢,当做禁脔一样被圈在宫城,这件事,李隆基希望外人知道,却又不希望外人议论。
这种微妙的矛盾心态,让李林甫反复权衡。
“看来,还是要跟圣人说,推荐寿王为太子啊。”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种推荐是多此一举,而且显得自己智商低劣。
谁都知道儿媳已经到了公公的床上,这个苦主儿子,又怎么会成为太子呢?
只是今日跟郑叔清聊过以后,李林甫更是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外臣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或许正是李隆基所期盼的。
而右相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圣人分忧。
……
夜里,方重勇睡得正香,忽然听到院子里打斗的声音!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躲到桌案下面。不一会,打斗的声音消失,门外传来熟悉的童音。
“郎君,快起来,家里来贼了!已经被我阿爷抓住了。”
方重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的开门,露出一条缝。就看到方来鹊举着火把,方大福正将一个年轻人死死按在地上。
“兴庆宫后门,居然也有人敢来盗窃啊,真是咄咄怪事。”
方重勇看着地上被死死按住的汉子,一脸莫名其妙。
“郎君小心,这人是饿着了,要是不饿,奴还未必打得过他。”
方大福一只手还握着菜刀,根本不敢松手。
“带到大堂,审一审就知道了。”
方重勇哼哼了一声。
他就想看看,自己没招谁没惹谁的,居然有人跑他家来盗窃,这人到底是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