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来沙州的时候是冬天,虽然干冷干冷的,却也没像夏天那么难受,起码不会让肺部感觉灼烧一般。
然而现在,炽热的风儿卷着黄沙,令人一阵阵的窒息,就像是脖子上勒着绳索似的。
此时此刻,队伍左手边是一座又一座黄沙与岩石堆积起来的山丘,层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头。而右手边则是大片的沙漠,视野内全是黄沙望不到尽头。
这便是瓜州与沙州之间的“沙海”,沙州便是因此得名的。
“方使君,常乐县,原名冥安县,因靠近冥水(疏勒河)而得名。
现在我们脚下的草越来越多,说明已经逐渐靠近冥水,吐蕃人的囊霞,应该已经不远了。”
崔乾佑用马鞭指着前方黄沙中的点点绿色说道。
这些沙漠里特有的耐旱植物,如沙拐枣、梭梭树(一种草本植物)、沙柳等等,它们的根系很发达,通常都在三米以上。
这些耐旱的草本植物,往往会出现在距离沙漠绿洲有一段距离的地段。它们顽强生存,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各处,不成规模。
有时候可以当做沙漠中的“路标”使用。有这些植物零星出现,那么证明绿洲已经不远了。
正在这时,远处一名骑着骆驼的骑兵飞驰而来,正是之前派出去的唐军斥候。
方重勇身边众将都会心一笑,现在他们敌我识别倒是简单,只要不是骑着骆驼的,基本上都是敌人。
“使君!吐蕃人的囊霞就在前面五里地,安置在冥水岸边,正在修建木堡。好多的马匹牛羊,正在河边饮水!
吐蕃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大概吐蕃人是以为沙州的兵力不足为惧,又或者是现在还不太顾得上瓜州,也可能是他们在前线与唐军对峙,承受了极大军事压力,暂时无法抽调兵马防守老巢。
所以守备很是松懈。
囊霞这一类的机构,跟军队的组织模式差不多。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的后勤部,只不过其中的兵员都是老弱,而且由单个吐蕃东岱承担,有点类似“承包责任制”。
一旦承担了“囊霞”的任务,那么担任“囊霞长”的东岱千户,则要接受赞普下达的后勤补给指令,包括修建营垒在内的诸多事项,一样都不能缺。
可是囊霞长,同时也承担着保管战利品的责任。很明显的,其中油水不小,所以吐蕃各部皆争着要承担囊霞之职。
那一部吐蕃军法条例似乎证明了这一点。赞普若是对某个东岱不满,则会剥夺他们将来担任囊霞的资格。
这是吐蕃的特色后勤制,大唐并无对应机构与之匹配。
当然了,囊霞跟大唐的辎重部队一样,都是不能和敌方正规军碰面的。一碰面就要糟。
方重勇环顾四周,发现崔乾佑他们脸上都露出兴奋的表情,手按在横刀的刀柄上,似乎下一刻就能立刻拔刀杀人。
他不由得感觉心脏咚咚咚的乱撞。
“使君等会悠着点,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注意不要掉到骆驼下面了。骆驼比马好驾驭,速度也不快,应当无事。”
崔乾佑交代了一句,便领着先锋军一千骑加速朝前面奔驰而去。吐蕃人的囊霞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建筑,都是一片帐篷,还有小半個木堡的地基。
囊霞附近的吐蕃人上午赶着羊群去附近的草地吃草,完全是放养状态。这些羊儿慢慢的散开队形,有的吃着冥水河滩边上的草,有的舔舔沙地上的盐碱,有的心满意足的打着喷子。
此时此刻快到中午了,吐蕃人放牧的羊已经吃差不多半饱。这些管理囊霞的吐蕃人将它们赶到了河边,那些羊儿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喝水。
羊儿都是军粮,也是财产,没有被吃掉的,战后都会当做战利品分配掉,管理好这些牲畜,也是囊霞的主要职责。
很有意思的是,那些羊都是跪在河岸边,然后伸长了脖子嗤嗤地喝着水,胡子浸到了水里,也完全顾不上。还有一部分母羊站在河岸的缺口处,一边喝水,一边又咩咩叫着自己的羊羔子,也想让它过去喝水。
一旁的吐蕃人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跟草原上热情好客的牧民没什么两样,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降临。
忽然,地面的震动声让这些吐蕃人警觉了起来。但他们还来不及去拿弓箭,呼啸而至的白衣死神,就用长矛将他们的胸口贯穿,鲜血溅到白色的袍子上,留下了一道美丽的血花。
漏网之鱼的吐蕃人朝着帐篷跑去,却是不知道,郭子仪已经带着一千唐军骑兵优先朝着那边而去。这些漏网的吐蕃人,不过是从一个大坑跳到另外一个大坑罢了。
方重勇坐在骆驼上,此刻他已经停下来不动了。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乱哄哄一片。
那些哀嚎的哭喊,兴奋的吼叫,还有兵器入肉的声音混合到一起,变成了来自地狱的挽歌。
这一刻,方重勇已经没有了第一次上阵后的恶心与不适。
哪怕看到一个唐军士卒,用横刀将一个吐蕃人枭首,他的内心也依然毫无波动。
当然,方重勇也感受不到这些士卒们的兴奋。
杀人就是杀人,只是一种手段,而非是最终目的。上了战场的丘八们,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便是他们的宿命。这些事情不值得同情,也没有什么好自豪的。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却也什么都没做。
运筹帷幄的时候,他构思着宏大的计划,上升到大唐与吐蕃之争的胜负手这样的高度。然而上了战场,他杀也不是,连一个最普通的吐蕃军士卒都杀不死。
一边倒的杀戮,白衣死神们横冲直撞,很快那座刚刚打完地基,只建了一小半的木堡,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至于那些供吐蕃囊霞人员居住的帐篷,唐军则分文不取,留在原地动也没动。
为防节外生枝,出发前方重勇就有严令:谁拿财货,先斩双手再来定罪!
因此随着厮杀的继续,哪怕那些吐蕃人抢来堆放在一起的布帛数量不少,唐军将士也熟视无睹,一块布都不拿。无欲则刚,若是拿了,大军士气便已然失控。
这对于一支深入敌后的军队来说,是极为危险的!
方重勇已经命人速速回沙州,让那边以最快的速度,派出辎重队伍将这些的物资运回沙州,并且这些物资不会向上面报功,全部截留!
别问这些东西最后会去哪里,问就是被唐军一把火烧掉了。
一个时辰之后,单方面的屠杀结束,地上到处都是吐蕃人的尸体,看得方重勇直皱眉头!
瓜州的情况,非常不对劲!
吐蕃军的主力,确实不在瓜州,至少是不在常乐县。所谓囊霞的人员,根本就是吐蕃农奴和庸,甚至连拿着兵器的都没几个!
更别提什么战斗力了。
方重勇忽然感觉,或许未来岳父王忠嗣那边所面临的压力特别大!吐蕃军的主力,应该几乎全部东进,去抵抗唐军的进攻了。
用兵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便是所谓“分进合击,不拘一格”。吐蕃军率先攻打的是沙州和瓜州,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傻乎乎的固守两地,等着唐军来剿灭。
事实上,吐蕃人找机会突破河西走廊,并固守凉州以后再图别处,这才是成熟的用兵方略。
想到了这一茬,方重勇命令辛云京带兵警戒,将骑乘的骆驼都安置一下,然后换上吐蕃营地内的战马之后,便将军中大员都叫到一起开会,商议大事。
“吐蕃军的防备之弱,超乎想象,诸位以为如何。”
蹲在一棵胡杨树下,众将围成一圈,听方重勇说事,一个个都眉头紧皱。
事实上,正如方重勇所说的,这次的情况确实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因为吐蕃人居然连警戒部队都没留下,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除非,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正在发生!
“会不会是吐蕃人知道沙州那边的军队没有得手,所以孤注一掷,现在正在猛攻甘州?”
郭子仪突然提出一个令人恐惧的观点。
“郭军使是说,吐蕃人知道事不可为,想趁着沙州的唐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集中兵力直接强攻甘州!将唐军主力逼退到凉州。
甘州粮多亦是水草丰美,草场广阔。有山丹马场不说,又离大斗拔谷不远,足以在此立足,以图将来。”
崔乾佑若有所思的说道,越想越是感觉害怕。
既然是孤注一掷,那就不必等什么援兵啊,军粮啊之类的玩意了,直接跟唐军对掌就完事。然后趁着军心稳定,士气高涨的时候,以攻代守,在甘州打开局面,那么整盘棋就活过来了。
如果固守肃州,等着唐军来打,被两面夹击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指挥官,都不会坐以待毙的。
要知道,沙州确实没多少军队了,可西域还有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数万兵马呢?这些军队虽然离得远,调兵所需时间也很长,但终究还是可以到位的。
到时候,吐蕃军就变成竹筒里头的小老鼠,左边出不去,右边也出不去,只能一步步被压缩在狭窄的河西走廊里面,最后被困死!
“方使君,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现在已经颇有斩获,击破了吐蕃人的粮道。要是再继续向东,只怕是胜负难料了……”
王思礼开口询问道,他问了一个众人都想知道,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话题。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现在沙州唐军不仅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围,而且还反攻瓜州,破坏了吐蕃军的后勤基地,对于战局产生了极大的正面影响!
这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了吧?
现在收手,然后回沙州好好养精蓄锐,整顿部曲,顺便将吐蕃人的这些牛羊马匹都带走,难道不润吗?
继续向东,风险可以说无穷大!不仅不知道吐蕃军的兵力分布与兵力多寡,亦是要冒着之前战功全部被清零,甚至还要成为罪人的风险去搏一个“可能性”。
进还是退?这个问题真的好难!
方重勇忽然有一种玩“贫民窟百万富翁”问答游戏的感觉。若是选择答题,赢了拿十倍奖金,输了身无分文前功尽弃;不答题则可以小富即安,拿“懦夫奖”走人。
当勇士还是……当“懦夫”呢?
“此战,凉州那边,有没有战败的风险呢?”
方重勇皱着眉头问道。
听到这话,郭子仪哈哈笑道:
“战败肯定是不会的,只看损失有多大,过程有多曲折了。估摸着河西兵马五六万在凉州,听说连建康军都撤到凉州待命了。就算兵力还不够的话,陇右也可以抽调四五万人来河西参与决战。”
众将都纷纷点头赞同,郭子仪所说,跟他们所料大差不差。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撤回沙州吧。”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
诶?
郭子仪和崔乾佑等人傻掉了,他们就等着方重勇鼓舞士气,然后大家往瓜州府城晋昌县冲一波呢!怎么在这个节骨眼,要掉头回沙州啊!
“回沙州的话,那这些辎重……怎么办?”
王思礼疑惑问道。
“财帛粮秣,一把火全烧了,马匹我们牵走,羊不好带上路,那就全杀了吧。
什么都别给吐蕃人留下。”
方重勇冷着脸下令道。
这会不会有点草率啊?刚才不是还说派人来取这些辎重么?
“方使君,要不我们试试攻瓜州吧!”
众将一齐恳求道。
“我觉得凉州的军队可以解决吐蕃人,不需要我们多操心。
诸位都是爹生娘养的,脑袋不是韭菜,割了还有。趁着此番我们大获全胜,见好就收吧。
你们谁有不服,自己留下就行,其他人是得跟着走的。”
方重勇态度强硬的说道。
这一战直觉上就让他感觉不太对劲,吐蕃人就算是防备再松懈,也不会说一支防守的军队都抽调不出来吧。
定然有诈!
就算没诈,那也一定有诈。
方重勇觉得大唐并不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既然未来岳父王忠嗣手里本钱雄厚,那么信任他就可以了,犯不着把脑袋挂裤腰带上。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害怕跟吐蕃军临阵厮杀呢!
沙州刺史每四年换一次,最长的也不过干了七年而已。自己本就是个流官,留着小命潇洒不好么?就算争了军功,最后还不是会被长安那帮人给“随意安排”?
何必呢?
方重勇看得很开,该怂的时候就要必须怂!
“烧物资,撤!战后你们要去向河西节度府禀告此事,随意便是,向朝廷上书我也不拦着,但现在必须按我说的办。”
方重勇指着不远处的吐蕃人军帐,铿锵有力的说道:“全烧了,一个别留下。”
“得令!”
众将心有不甘的领命而去。
不一会,常乐县郊外变成了一片火海,堆起来的军粮燃起熊熊大火,绢帛都化为灰烬。成群的山羊绵羊被宰杀,马匹被唐军士卒牵走,值钱有用的东西几乎一个不剩了。
沙州的唐军如同一道白色旋风,在常乐县郊外刮了一阵后,又席卷而去。
作风非常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