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府衙后院传来方重勇鬼哭狼嚎一般的童音,阿娜耶看着手中西域商人赠送的琉璃沙漏,又看了看手脚都绑着沙袋,正在院子里挥舞拳脚的方衙内,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一旦辛苦就吵着要按摩的方重勇,这两天自律到让人害怕,当真是完整的按照计划表进行学习锻炼,每天晚上,她给对方按摩的时候,这位衙内都是快速睡着,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使君,郭军使求见!”
张光晟急急忙忙的走进后院,对着方重勇拱手行礼说道。
“来来来,帮我解开一下,唉哟这东西真是够沉的。”
方重勇哀叹了一声,让张光晟过来给自己解开绑着沙袋的绳索。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脸无奈的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着急呢,就不能让我缓口气?”
“使君,吐蕃与我军决战了,就在嘉峪关!我们的斥候大胆前往肃州查看得到的消息。回来的时候,马都跑死了!”
张光晟看起来有些紧张。对于他来说,这绝对是能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了。
但方重勇脸上很平静,一副大概还能罩得住的样子。
“只怕来的不止郭军使吧?走,去大堂。”
方重勇被张光晟引到府衙大堂,就发现众将早就在此焦急等候,一个个都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彼此间交头接耳,搞得这里跟菜市场差不多了。
“使君,决战开始……”
郭子仪还没说完,方重勇立马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愿意去凑热闹的,点兵前往瓜州常乐县,准备去抓吐蕃人的俘虏。
不愿意折腾的,去罗城那边整顿兵马。
某就坐镇沙州小城等你们的好消息,都散了吧。”
方重勇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更别说要带兵出发了!
“使君,这要如何是好?”
郭子仪大惊失色,这跟他们所预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使君,龙无头不行,使君主管沙州军政,无论出击与否,都要有個说法才是。”
崔乾佑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唉,你们这是让某为难啊!”
方重勇站起身又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等我们整顿好兵马去奔袭嘉峪关,战斗估计已经结束了,而且还有可能跟吐蕃人撤退的兵马直接撞上。
到时候我们本来就赶路辛苦,又无准备,实则胜负难料。
我料想吐蕃兵败必走冥水(疏勒河)退回高原,你们带兵去我们之前去过的瓜州常乐县,在那里以逸待劳即可。
就算没法全歼吐蕃大军,也能杀它个半死!
要是感觉风险太大,那么固守沙州亦是不失功劳,也不用折腾,好好整训兵马即可。
本官就不必在这件事上跟你们抢功劳啦。
这件事没什么要紧的,你们自己商议一下要不要出兵就行了。
去不去都自愿,不强求。军功到时候按斩获算,报给我就行了。”
说完,方重勇起身便走,也不管在场诸多已然陷入沉思的沙州本地边将。
回到后院,他看到阿娜耶正在摆弄那个精巧的琉璃沙漏,玩得很入迷的样子,于是一把将其抢过来放到地上说道:“继续锻炼,帮我把沙袋绑上!”
“这么快就说完了?”
阿娜耶吃惊问道。
“不然呢,那帮丘八们又要出去浪,随他们去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
前世他就觉得那种项目快成功的时候,一脚插进来抢功劳的大领导十分讨厌。所以现在到了沙州边军捡功劳的时候,他这个朝廷空降的方使君,就不要那么扫兴,去跟那些希望建功立业的丘八们争功了。
立功了又能如何呢?
朝廷的财帛赏赐,是他靠自己的力量能保得住么?
朝廷赐予的那些高官厚禄,是他靠自己能力摄取的么?
捡来的战功,是他自己的真正本事么?
不,那些都是基哥的“恩赐”。人家说拿走就能拿走!
没有朝廷的任命,方重勇就会直接变成不名一文的半大孩子,啥也不是!
美丽的彩虹泡泡,被针尖一戳就破了。
方重勇很明白,现在自己的一切,都是“平台”的功劳,而且这个平台还不是自己的。
坐高铁日行千里,就能说明自己跑得快么?
坐个飞机日行万里,就能说明自己可以挑战蓝天么?
那些都是“平台”的力量,而非是自己的力量。
去哪里,飞多高,什么时候出发,都不是自己说了算,有啥好得意的?
现在急吼吼上去带着郭子仪那帮人去捡漏,然后立下大功,就能说明自己是“名将”了?
前世那些所谓的“上进党”,不就是卖身求荣的婊子嘛。本来就没什么本事,不过是靠着别人往上爬,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这些话方重勇才懒得跟阿娜耶去说。
这位河西土妞每天都看医书学习,这才是真正的上进,方重勇不想让她觉得现在的世道已经无药可救。
“你不去就太好了,就是不想你老是冒险。”
阿娜耶大大松了口气,生怕方重勇一言不发就披甲跑路。
“那是打仗啊,你以为是好玩,会死人的。”
方重勇幽幽说道,眼神淡然。
……
咻!咻!咻!
讨赖河东岸高耸的悬崖上,沿岸布置的数百床弩,正在朝着河对岸的吐蕃军阵射去。轮番交替,火力持续!
王忠嗣出人意表的将唐军中的全部床弩都安置在这里,实则只是为了掩护赤水军精锐飞渡天生桥!
吐蕃在对岸也布置了重兵,不过很显然,他们被这数百床弩压得抬不起头来。
天生桥附近到处都是被床弩钉在地上哀嚎挣扎的吐蕃农奴兵。
以及破损被丢弃的盾牌!
然而,这些人也在监军和后方督战队的监视下,一步也不敢退,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同僚被唐军射杀,艰难用方形的塔盾掩护着军阵前方。前面倒下了,后面的跟着补上来。
肃穆而残忍!
马元庆微微皱眉,这种火力强度,一般军队早就溃散了,吐蕃打仗真踏马玩命啊,被射杀了这么多人还当没事一样!
不过他可不敢偷懒。王忠嗣有交代,除非吐蕃军的军阵提前崩溃,否则只有射完床弩的弩箭以后,才能行动,绝对不要冒进。
所以马元庆也只能硬着头皮让唐军这边继续射击。老实说,像这样宰杀牲畜一样杀死吐蕃军的农奴兵,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当然了,只要跟吐蕃人打过交道的都知道,那边是不怕死人的。所以马元庆心里不舒服是一回事,下手一点都不会留气力。
在吐蕃,无论是底层还是高层,都没把人命当回事。尊重他们的意愿就对了。
正在这时,吐蕃军中一阵骚动,农奴兵居然转身将监军砍翻,前面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的转身反杀回去,与督战队厮杀,整个军阵乱成一锅粥了!
“好机会!传我军令,过桥!”
马元庆大喜,赤水军的丘八们也没跟吐蕃人客气,一路飞跑,几乎是毫无折损的冲到了天生桥对岸。一跟对面的吐蕃人接触,敌军就开始溃不成军,直接崩了!
这一幕看得马元庆一阵阵的错愣。
他还真以为吐蕃农奴兵被床弩射成串串钉在地上,一点都不疼,一点也不怕呢!原来这帮人也知道怕啊!
“来人,去给王节帅送信,就说天生桥得手了,某这就带兵给吐蕃人肚子来一刀!节帅那边,也可以动手了。”
马元庆嘿嘿一笑,对身边的亲兵说道。
嘉峪关峡谷这边,厮杀还在继续,但比之前已经缓和了许多。无论是吐蕃军还是唐军,战线最前面那几排身披重甲的精兵,已经全部被消耗完了。
唐军布置的栅栏早已被毁坏,然后由层层叠叠的尸体所替代。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拿着长矛与对面的军队互捅,地上的血水粘在他们的皮靴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鲜红的脚印。
王忠嗣站在山丘上,冷冷凝视着这一切。如今他就像是个老辣的棋手一般,看着“棋盘”上的棋子们厮杀,体会到了作为棋子的悲凉。
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战场上,是微不足道的,什么也做不了。
正当他陷入深思之时,远方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跑来,对着王忠嗣拱手道:“节帅,马将军那边已经得手了!”
“好!”
王忠嗣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正面硬抗吐蕃人许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传我军令,赤水军铁骑,迂回反击!冲阵!
轻装步卒,准备从正面掩杀过去!
除了本节帅亲兵以外,其他人,全军出击!”
“得令!”
身边众将都领命而去,王忠嗣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
这一战,终于结束了!
然而一柱香时间之后,战局巨变!
“节帅!董将军那边顶不住了,吐蕃人的骆驼骑兵,就要突破北面防线了!”
一个身上插着几支箭的斥候,骑着马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到跟前时落到地上,口吐鲜血眼看不活了。
吐蕃人竟然挡不住?骆驼骑兵?
王忠嗣一愣,心中暗叫不好!
其实他之前并不担心董延光顶不住,自己手里其实是有预备队的。可是,他刚刚已经下令让预备队出击了,现在又不能下令停下来!
这是在打仗,军令的混乱,会造成大军的混乱,到时候都不用吐蕃人来打,自己这边就乱套了。
“亲兵队集合,随我来!”
王忠嗣翻身上马,杀气腾腾的抽出腰间横刀,对周围的亲兵吼道。
……
嘉峪关北面沙漠与草原结合地带的一处小山谷,吐蕃军的沙漠骑兵,正在跟董延光所率大斗军厮杀,战况已经进入白热化。双方都舍弃了坐骑,进入了短兵相接的状态。
至于唐军的军阵,由于人数不多,早就被吐蕃人冲散,现在已经开始捉对厮杀了。
战况对唐军而言极为不利!
吐蕃人舍弃马匹,换上能够在沙漠中自由行走的骆驼,是董延光没料到的。
吐蕃军人数有一万多,也是董延光没料到的!
王忠嗣虽然算准了吐蕃军的反击方向,却没有料到对方的狠辣。
吐蕃军主将,竟然把正面战场上数万吐蕃军都当做诱饵,吸引唐军主力!那些人,无论此战胜负如何,多半都难以活下来了!
为了胜利,吐蕃人不在乎死伤!
“董将军,撤吧,顶不住了!”
身后的亲兵对着董延光大喊道,就凭大斗军不满编的这三四千人(骑兵被抽调走了),怎么可能挡得住一万多吐蕃军精锐啊!
“回去也是死!”
董延光将面前的吐蕃人砍翻在地,回头吼了一句!
现在的情况,是他说能退就能退的么?
呜!呜!呜!
身后的方向,不远处烟尘漫卷,苍凉的号角悲鸣!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董延光大喊道。
正在捉对厮杀的两军将士都愣住了,看这烟尘的规模,只怕不下万人,那还打个屁啊!
不少见势不妙的吐蕃人转身拔腿就跑,有的离骆驼近的,骑上骆驼就飞奔而去。大斗军剩下不多的唐军士气大振,追着那些逃跑的吐蕃人劈砍!
战斗在瞬间便分出了胜负!
董延光手里的横刀掉在了地上,这已经是他今日砍坏的第五把横刀了,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没想到,居然绝处逢生了!
吐蕃军人数虽多,但士气却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听到跟他们这边声音完全不同的唐军号角,看到远处漫卷的烟尘,和若隐若现的骑兵队伍,恩兰·达扎路恭就知道大势已去。
更何况他身边的朗·梅色已经被吓破了胆!直接下令撤退!
趁着唐军马匹在沙漠里不好行军的空档,吐蕃军朝着瓜州亡命而去。只要冥水这条退路没断,他们便可以安然沿着冥水(疏勒河)退回吐蕃高原,休养生息!
他们不知道的是,董延光等人见到王忠嗣领着百余亲卫赶到,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王忠嗣让马匹后面绑着树枝,在地上拖拽,弄得烟尘滚滚,好像有很多骑兵跟在后面一样。这也得亏是肃州北面沙漠地形,容易起烟尘。要不然,这出戏可就没法唱下去了。
“得知你部不敌吐蕃,本节帅特意亲自前来支援你!”
王忠嗣骑在马上面带微笑,拍拍了自己座下马匹的头说道,脸上不无得意。
“王节帅……您这可是要把末将给吓死啊,何不见我军主力?”
董延光疑惑问道,他是知道的,其实王忠嗣手里一直有预备队!
“这个,说来那就话长了。儿郎们大概已经破敌,你我返回本阵便是了,莫要多话!”
王忠嗣摆摆手,懒得跟董延光多说。当然,也不会治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