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在狄道县以西的地方,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驿站,武阶驿便是陇右地区最靠西的一个驿站。过了狄道县之后,这里便随处可见当年废弃了的营垒残骸。
有的是唐军的,有的则是吐蕃人的,还有那些走几里地就能见到一個,规模不等的戍堡。在陇右边境,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毕竟,大唐与吐蕃休兵也就这几年的事情,之前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
出于刁民害朕思维的警觉性,方重勇并没有傻乎乎的直接奔向鄯州城,而是在鄯州以东最近的龙支县县城停留了下来。龙支县因为临近龙支谷而得名,建在一座山丘的高台之上。
这座城的经济价值近乎于无,但军事上却是监视河湟谷地人员进出的绝佳“观察哨”。
不得不说,大唐的强盛,让它可以利用这样不具备经济价值的城池,来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承担得起损耗。
方重勇为什么不直接去鄯州城“报到”,而是选择在龙支县停下来呢?
因为他既是监察御史,又是陇右监军使,在陇右地区有着自由活动的绝对权力,并不需要向包括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在内的任何人报备。
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对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忘乎所以,从而忽略该有的礼仪与矜持。
换句话说,方重勇并不是隶属于陇右节度使麾下序列的人员,而是代表朝廷在此地公干,甚至还有监视陇右地区军务的隐藏任务。他只听命于朝廷,具体来说,宰相的话都不需要听,只需要听命于基哥一人!
至少是现在,方重勇跟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属于两条平行线。理论上,彼此之间不得干涉对方的政务和军务。
这也是基哥派方重勇去陇右的初衷:招兵,顺便看看陇右边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然而,理论上的事情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方重勇之所以还是要去鄯州城,只是因为要在陇右各军中挑选精锐好手,所以不跟陇右节度使打交道是不可能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仰仗杜希望的配合。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方重勇会低声下气,直接跑到鄯州城,像个下属一样去给杜希望点卯请安。
龙支县县城在大唐区划中是“县”,但它却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军营,非常规范的屯兵之地。这里驻扎了五百边军,乃是隶属于临洮军序列的一个营。
这座位于山丘之上的小城,方重勇目测长度不超过一千米,宽度才一百多米!把军营、粮仓、库房、校场等地除开,也就没多少空间给随军家属了。
等方重勇一行人进入龙支县县城后,营主立刻把自己的居所让了一出来,并派人去鄯州城,通知陇右节度府派人来跟方重勇对接政务。
到了天黑,在草草吃过一顿边军的普通饭食后,方重勇便来到那间石头搭建起来的简陋卧房。他在屋内点起火把,并将一张草绘的地图放在满是灰尘疏于打理的石桌上查看。
昏黄的火光下,他的思绪好像飞到了前几天实地考察过的,狄道县北面长城堡以北不远,那个叫“康狼山”的山谷之中。
方重勇脑中浮现出一眼望不到头的吐蕃军队,步骑混合,许多人身披重甲。这里南北有路,东西都是峡谷无处躲藏。
这支被困在康狼山山谷里的吐蕃军,本可以跑路。他们刚刚被南面长城堡内杀出来的一支唐军偏师所败,南进的路被堵住了。那个叫王海滨的将军,杀了他们不少人。
唐军虽然勇猛,但兵力不值一提,还不到康狼山山谷内吐蕃军的十分之一。
这时候,大概是王海滨的气焰太嚣张激怒了对手。吐蕃人没有选择逃跑,而是选择掉头集中兵力跟王海滨所率唐军偏师决战。
最后在消耗了大量兵力与士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歼灭了这支唐军后,吐蕃人却满惊恐的发现,南北走向的山谷,两边的出口被随后“赶来”的唐军主力堵得严严实实。
然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吐蕃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将领逃回了国内。
后来吐蕃人的文献记载,对这次出征的准备工作,洋洋洒洒写了一百多个字;
而对于这次出征的结局,则是惜墨如金的写了一个字:还!
“你在看什么呢?”
耳边忽然传来裴秀的声音,方重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接过对方手里的酒壶,感慨的叹息道:“只是在复盘当年唐军对阵吐蕃的战况而已。”
“就在这张废纸上?”
裴秀也没跟方重勇客气,直接坐到屋内的石凳上,指着石桌上那张画得很潦草的大纸。上面的线条很明显是一个峡谷,左右两边封闭,上下两边是道路。
纸上还标注了很多看不懂的记号符号。
“对,就在这张纸上。”
方重勇叹了口气,好像很是惆怅的样子。
“呃,那你复盘出什么来了呢?”
裴秀今日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好奇宝宝一样的询问道。
方重勇本来想习惯性的来一句“你懂个屁”,忽然有点心软,开始可怜起面前这位“棒槌”来。
他和裴秀虽然境遇不同,但都是身不由己。
于是方重勇开口说道:
“当年,有超过两万的吐蕃军,被困在了这条叫做康狼山峡谷的地方。因为是事后查验尸首,发现了两万首级,没有发现的肯定也有很多,所以可以初步认为当年吐蕃人出征,至少损失了三万人。
算是唐军一场大胜了。
唐军将领这边唯一的倒霉蛋,就是我岳父的父亲,王韫秀的爷爷王海滨。”
方重勇指着桌案上的草绘地图说道。
“然后呢?”裴秀点点头,她虽然不懂军事,不过以前却听她父亲裴旻说过,剑术只是小道,成不了什么大业。唯有善用兵法,唯有战阵之上的本事,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方重勇有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裴秀暂时还不确定,但起码对方看起来有点名将的样子了。
“王海滨当初屯兵武阶驿,作为先锋,击溃了长城堡以北的吐蕃人。那个时候,如果你是唐军主将,你会怎么办?”
方重勇沉声问道。
“你不会把我当傻子吧,当然是把吐蕃人堵在山谷里往死里打啊!”
裴秀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哪怕她不懂兵法,看地形也知道把马匹众多的吐蕃人赶到山谷里才好打歼灭战啊。
“当然是这样。可是这件事你都知道,当初指挥此战的唐军主将也知道,吐蕃人能不知道么?”
方重勇问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不等裴秀回答,他随即又补了一刀:
“况且那时候吐蕃人不过是南下进攻不顺,军队主力不仅没有大损,而且体力充沛。
唐军就算在山谷两端布防,吐蕃人困兽犹斗之下,很容易冲破唐军防线,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要是把吐蕃人堵住了,可能战争的结果就要改写了。”
方重勇说出了他复盘当年一战的某个结论。
裴秀微微点头,对方说得通俗易懂,她这个不动军务的棒槌都听明白了。
“所以,当年唐军主将是怎么做的呢?”
裴秀饶有兴致问道。
“很简单啊,唐军后续的军队,推迟合围的进度,只让王海滨一支军队强攻吐蕃人,让吐蕃人退不走又进不来。
唐军这样布置,就会让吐蕃人认为:唐军后续主力未到,只要击败了王海滨,那么就可以南下长城堡,进而攻打狄道县。
这么安排的话,他们面临的困局就解开了。
所以吐蕃人本来是可以跑路的,就是心怀侥幸又怕无功而返,怕回去后会被追责,所以才与王海滨所率唐军鏖战。
等在山谷里困得士气全无,又疲惫不堪的时候,唐军主力就把他们堵在康狼山山谷里了!结局如何就不用细说了。”
方重勇用手指敲击着石桌上的地图说道。这一战吐蕃人被打得很惨,但却是因为他们中计了,而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智商。
方重勇一番话把裴秀说得云里雾里的,很久之后,裴秀才恍然大悟道:“啊,是那件事啊!我听我父亲说过,是当年好多人故意见死不救,妒忌王海滨的军功才导致惨剧发生,原来不完全是这样啊!”
比起裴旻口中的“诸将妒忌王海滨功大而不发兵”,裴秀显然更相信方重勇的说辞。
战场军法不是闹着玩的,其他唐军将领或许会嫉妒王海滨功大不肯救援,但这些人里面一定有胆小的,害怕被战后追责而去营救王海滨,又怎么会连一支营救的部队都没有抵达呢?
这件往事的真相如何,或许如今已经很难查验了。但那一战战后各军主将皆有封赏,没有被基哥秋后算账敲打,更是没有被王忠嗣寻仇,乃是不争的事实。
主将统筹安排,故意送王海滨去拖着吐蕃人,然后唐军以逸待劳,在山谷中围杀吐蕃人打超级歼灭战,这或许才是事实的真相,才是战后无人被基哥清算的主要原因。
战场之上,包括主将在内,没有谁是不能被牺牲的,这便是战争的残酷所在。
打仗只分输赢,无论牺牲。
“跟你商量个事情。”
方重勇收起地图,看着裴秀说道。
“什么事情啊?”
看到方重勇这么严肃,裴秀心中打鼓,不由得紧张起来。
“明日,让岑判官送你去武阶驿,你坐驿站的马车自己回长安吧。路上小心一些,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问题应该不大。”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呃,为什么呢?”
裴秀不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说,扭捏了半天蹦出这么一句话。
“陇右这边要打仗了。你回长安以后,让家里给你安排个老实人嫁了吧。现在世道慢慢变得不太好了,这么东奔西走的,别说是女儿家,就算是我,也难说绝对安全。”
方重勇给裴秀倒了一杯酒,轻声说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此别过吧,明日你便与岑判官一起走。把你送到狄道县后,他会回到鄯州城跟我们汇合的。”
裴秀麻利的接过酒杯,将里面浑浊的酒水一饮而尽,酸涩的滋味让她直皱眉头。她酒量不差,但这军营里送来的酒,又酸又涩当真是无法描述。
“我不走了。”
喝完酒,裴秀深吸一口气说道。
“陇右这边很不安全,危险不是来自于我。我不对你做什么,不代表别人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边镇丘八行事粗野,你心里要有数。”
方重勇微微皱眉说道。他都把话说这个份上了,裴秀这棒槌怎么还不明白呢。
“我不走。”
裴秀很是坚定的说道,没有解释为什么。
方重勇看着她那如同孩童一般的幼稚与固执,忽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秀略有不满的抱怨了一句。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的,现在正好问问你。”
方重勇收起笑容,目光灼灼的看着裴秀。
“你问吧,没什么不能问的。”
裴秀故作洒脱的说道,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那天在马车里,你像小猪一样在我脸上拱来拱去的,是要做什么呢?”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看着裴秀询问道。
“啊?你说这个啊……”
裴秀瞬间脸红到脖子根,要是方重勇不说她都忘记了这事。
裴秀现在已经习惯于在方重勇身边插科打诨,随口打哈哈一般的乱说话,早就忘记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恨不得赶快跑出去,又迈不动步子的时候,随即就被方重勇猛然一把搂在了怀里。两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很快裴秀就领悟了接吻的奥秘,双手搂住方重勇的脖子,两人亲得难舍难分起来。
没过多久,方重勇与裴秀所在的房间外,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的岑参轻轻推开房门的一角。
然后他就看到床榻上方重勇和裴秀正忙得不可开交,慌乱之间裴秀的衣服被一件一件扔到地上,于是岑参小心翼翼的关好房门,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并吩咐何昌期等人不要去打扰方重勇休息。
总算这傻丫头还没蠢到家啊!
岑参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事实上,按他的理解,这两人早就应该搞一块了。他们一行人当中谁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河西那边的丘八可能不缺胡姬,但陇右边镇大营里面的丘八,不少人都是好多年没见过女人长什么样了。裴秀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子到边镇去,又只是方重勇身边的所谓护卫,那还不被这些丘八们生吞了啊!
裴秀如果不是方重勇的禁脔,她在陇右这边,大概一个月不到就会贞洁不保。
她爹是剑圣裴旻又如何,丘八们不讲究那么久远的事情,被人报复也是很久之后了。陇右一个大军的军使,权力不小,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在他们眼里,漂亮女人也就那么回事,玩了也就玩了。
如果裴秀是方重勇的女人,那么其他人就不敢动手了,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为了一个女人跟方有德之子冲突,太不值当了。
岑参暗想,以那位方衙内怕麻烦的性格,或许对方选择在今天把裴秀拖上床,也是实在到了不得不动手的时候。等他们到了鄯州城再“办事”,容易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
“方御史!方御史!”
已经日上三竿了,门外传来岑参急促的敲门声。
“再睡会吧,累死了。”
身子快被折腾散架了的裴秀,缩在方重勇怀里嘟哝了一句,昨晚她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天降猛男,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宫里居然有宫女,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自甘堕落找宿卫的禁军偷情。
实在是因为那种破事是这样羞于启齿又令人沉迷其中啊!
昨晚从女孩到女人,裴秀算是大长了一番见识。
方重勇此刻闭着眼睛没说话,大半个月没碰女人,昨夜一夕风流,那种爽快真是让人恨不得引吭高歌才好。此刻他还在回味昨夜的刺激体验。
经过昨晚的事情,方重勇有点理解为什么在生产力并不高的唐代,那么多权贵都喜欢乱搞,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了。实在是因为不同的女人就是不同的风景,可以给人带来完全不同的全新体验。
在娱乐匮乏的大唐,这就是难得的乐趣之一啊!
光是这种新鲜刺激,就会让至死是少年,玩心不止的男人欲罢不能了,这种破事是会上瘾的!
“我果然也是个俗人啊。”
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昨晚当了回“基哥”,对于基哥的理解又加深了一点。
反正今天没事,等着鄯州城那边再派人过来就行了。方重勇不想起床,抱着裴秀光滑的肩膀打算继续睡,也懒得搭理岑参。他甚至还在想要不要白日宣银一下,等会跟裴秀再进行一番生物学的探讨。
不过内心的不安还是压住了这种冲动。方重勇害怕自己放纵无度,将来变成一个被下半身控制的怪物。
“方御史,长安派来的宦官边令诚来龙支城了!说有大事求见!就在军营里!”
发现房间内没有反应,门外岑参那焦急的声音都变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