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我的妈诶,你昨天那是在吃人啊。今晚你去花门楼找胡姬吧,妾身是不伺候了。”
第二天早上,阿娜耶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身旁的方重勇抱怨了一句。
昨天晚上她都要被自家男人给折腾散架了,又哭又闹喊着求饶对方都不停,最后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任由着对方摆布。
事后疲惫得沉沉睡去,醒来就是大天亮,身上留下各种不能明言的印记。
方重勇不搭腔,给自己套上了一件麻布衣,上面还打着补丁。再配合他那一身黝黑壮硕的肌肉,看上去很像河西某个乡村里的刚刚从田间地头归来的农家子弟。
“阿郎,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阿娜耶一脸错愣问道。
方重勇平日里确实比较低调,但若是只看服饰衣着,外人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普通人。
毕竟,大唐官僚阶层,如何穿衣服如何佩戴饰物,都是有硬性要求的,方重勇哪怕再不情愿,也无法特立独行。
而现在,方重勇不仅穿白袍麻衣,还给自己戴上一顶土不拉几的灰色软帽,材质与款式都非常普通。看上去更像是个扛着田里的土特产,来武威城内集市里卖菜的小农夫了。
这样打扮的人,凉州不说绝无仅有吧,那也是满街都是。
“身上穿着锦衣华服,手里掌控着生杀大权,嘴里吟诵着华美诗篇,怀里搂着绝色美妞,这,便是权贵。
其他几個我可能免不掉,但套上一件农家子弟的衣衫,会让身上的爹味淡一点。”
方重勇感慨叹息说道,随即拿出一套灰不溜秋的袍子,单看款式似乎不分男女。他将其丢到阿娜耶怀里说道:“赶紧的套上,随我一同去集市。”
“去集市做什么?”
阿娜耶好奇问道。
昨夜沉醉不知归路,两人闹到很晚才睡,她今天就想赖床上躺着,哪里也不想去。
“还能做什么,见识我大唐天兵的军威呗。”
方重勇语气带着讥讽,揶揄了一句。
阿娜耶也不废话,麻利的套上袍子,戴上帷帽遮住了自己的绝美容颜。二人一同出了河西节度使衙门后院,来到衙门口,便看到岑参等人已经等候多时。
岑参身后,还有数百盔明甲亮的赤水军士卒,被武装到了牙齿。阳光下的明光铠显得那样威风凛凛,晃人眼球,压迫感十足。他们护卫着几十辆空空荡荡的平板车,其中一辆上面装着几个黑色的木箱子。
看到方重勇如此低调的打扮,岑参先是一愣,随即躬身叉手行礼说道:“节帅,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便去市集么?”
“出发!先去花门楼!”
方重勇大手一挥,面色沉静说道,看不出喜怒来。
“喏!”
岑参领命而去,但方重勇却没有待在队伍里头,而是带着阿娜耶在后面远远跟着,隔着相当的距离,并不跟岑参他们一起走。
“阿郎,我们为什么不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啊。
远远看着好威风呢!”
阿娜耶凑过来小声问道。
“我先不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解释了一句。
很快,这支数百人的队伍,便行进到了花门楼跟前。岑参过来请示,方重勇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于是岑参便带着数十个丘八,气势汹汹的进入花门楼内。
然后就是一阵叫骂与打骂混杂的声音,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外人不难想象花门楼里头的鸡飞狗跳。
不一会,岑参面色阴沉从花门楼里出来,身后的丘八搬着一叠又一叠的绢帛从里面跟着出来。然后一直是透明人存在的杨炎,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在上面写着什么。
随后,他打开那个黑色的木箱子,在花门楼老板气得发狂,张牙舞爪的姿态下,镇定自若的递给对方几张印刷精美的交子。随后大部队扬长而去,行进的方向正是武威城内唯一,又规模庞大的集市。
那里聚集着大量的肥…胡商。
阿娜耶的小嘴张成“O”形,很难相信方重勇居然用这么粗暴的办法推行交子流通。
她也幻想过凉州本地人不用绢帛用交子到底是一副什么场景,也想过向来足智多谋的方重勇,要用什么巧办法,让这里来往不息的商贾心甘情愿的接受交子。
没想到,方重勇的办法这么的简单粗暴,不加任何虚伪的掩饰。
踏马就是直接抢啊!
正在这时,那位倒霉的花门楼掌柜,远远的看到了方重勇。他连忙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满头大汗,惊魂未定的抱怨道:“方节帅,这交子换绢帛,您看这是不是……”
“一个月后可以换回来的,你慌什么?
将来河西五州,甚至远到长安、洛阳、扬州、成都都要用交子,到时候你用不用?”
方重勇面无表情的冷静呵斥道。
“方节帅说的是……”
花门楼掌柜讪讪说道,只得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经营的酒楼内招呼客人,屁都不敢放。
“阿郎,你这就是在明抢啊。”
阿娜耶压住内心的惊愕,小声嘀咕道。
“错了,是比抢好。
很多时候呢,上面那些权贵指使下面的人办事,不会讲究那么好看的吃相。
什么办法最快最省事,效果最好,他们就会怎么办。
你看我明明可以直接抢的,但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张可以用来交易的交子,这吃相够好看了吧?
我本身就是个套着官服的土匪恶霸,连你都是我用权势霸占来的。
要不然想把你弄到手,还得跟那些长安五陵年少一样不顾吃相去抢。
所以啊,就别有自己是圣人和好人的幻想了,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这世道混口饭吃而已。”
方重勇抱起双臂,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队伍,长叹一声说道。
“阿郎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吧,我又不是被你强迫的。”
阿娜耶怼了一句,却见方重勇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废话。
“走了,现在去集市看看吧。”
方重勇指了指前方已经走远的大部队说道。
……
方重勇推广交子的主战场,便是凉州城内最大,也是河西地区最大的市集。赤水军出动了几千人,封锁了构成凉州城的七个城区。每一座城门都有人检查。
同时被封锁的,还有城门附近的“野市”。
方重勇交待的事项便是:五匹布以上的丝绸,绝对不允许离开凉州,一律要兑换成交子!
每人最多能携带四匹丝绸离开。这一招叫做“大网眼捞鱼”。
先把大宗丝绸收缴,让市面上没有大宗丝绸作为交易物流通。
过段时间以后,再发行一绢的交子,作为现有流通货币的补充,补上最后一个漏洞。
凉州城内的市集里,赤水军的士卒手里提着明晃晃的横刀,挨家挨户的搜查每一个商铺。只要是有丝绸的,全部强制性收走,并兑换成等数额的交子。
无论是胡商还是汉商,皆是一视同仁。
自岑参带着丘八们进入集市开始进行“收缴行动”,顷刻之间,市场内就变得乱哄哄的。
哭喊的,打闹的,叫骂的都有。可惜赤水军已经把市集的几个大门给堵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那些平日里在花门楼内一掷千金的商贾们,绝大部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岑参带人收走他们的绢帛。
“阿郎,比起这些人抢绢帛的手段,你昨晚在床上折腾我都可以说是温柔如水了。”
阿娜耶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抱怨道。
官府的吃相不是一般的难看!
她是真的没想到,方重勇推行交子的手段会这么强硬。甚至还有人拒绝兑换,招呼手下反抗的时候,而被唐军丘八们乱刀砍死的!
方重勇面无表情,就这么冷冷的看着岑参等人在赤水军的保护下强制兑换交子。
那些哭喊、咒骂甚至打杀,都成为了背景板。
方重勇不认为跟河西这边的商贾们解释交子的好处,那些人就会心甘情愿的拿绢帛来换。纸币的发行,终究是要靠制度法规和暴力来维系。
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直接一点,用刀说话吧。起码能保证效率第一。
如果一个人手中只有废纸,那么他们一定希望别人也有这种废纸,他们便不是孤独的唯一。
如果大家手里都有废纸,那么废纸也就不再是“废纸”了,而是所有人都认的硬通货。
货币的本质,终究只是信用而已。
而信用的本质是权威,权威需要用尖刀利刃来维护。没有武力保证,就没有所谓的信用。
混乱的集市逐渐安静了下来,那些被强制夺走绢帛的商贾们,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岑参他们把刀架在其他商贾的脖子上,夺走那些人手里的绢帛。
大家好像都慢慢认命了,掩耳盗铃一般相信官府承诺的“一个月后可以赎回绢帛”。岑参指挥着赤水军的人去库房里,将那里存放的绢帛搬出来,放到早就准备好的平板车上。
看到这样的场面,方重勇将正在一旁记账的杨炎叫来,面授机宜说道:
“短时间内绢帛价格必定大涨,黑市里用交子高价交易绢帛的人一定很多,估计都是销售给西域胡商的。因为凉州本地人,其实并不喜欢穿丝绸衣物。
明天你带人在府衙隔壁开一个销售丝绸的店铺,不收交子,只接受高价以物易物。
打击黑市交易的事情就不必你来操心了。”
方重勇冷笑说道。
一个月以内,他决不允许交子重新回流到交子铺,想要丝绸的话,就必须拿实物来换。将来对西域那边的丝绸交易,便会以官府主导的大宗商品为主,把散户们赶出市场。
想要丝绸?也可以啊,高价实物交易!愿意割肉的请便,方重勇对此非常欢迎。
其实官方主导丝绸交易这样的事情,是大唐官府自建国一百多年来,就一直在追求的。
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效果不怎么好。控制丝绸的有序输出,本身就是大唐国策之一,自太宗开始,所有的皇帝在这方面的政策都高度一致。
方重勇这一招,实际上是将计划经济也纳入到货币政策里面,在延续大唐国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方节帅所言极是,丝绸绢帛的生意,就应该掌控在官府手里。让这些绢帛在市面上流通损耗,实在是太可惜了。”
杨炎不无感慨的说道。
方重勇的那些套路,只有懂钱的人才明白其中奥妙,不懂的人,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嗯,去吧。今日务必要把集市上的绢帛都收走,换成交子。”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招呼杨炎去办事。
凉州和沙州,都是今日同步进行交子的强制兑换,边军开始封锁各关隘,严控丝绸流出。而河西走廊中间的三个州,甘州、肃州、瓜州,则是自明日开始依次进行。
无论哪个州,收缴绢帛的当日,便在州府同步设立交子铺,并发行交子,铺开交子兑换生意。
方重勇需要用一个月时间去观察交子在河西走廊流通的情况。如果顺利的话,那就在一个月后开放交子的储蓄与贷款业务,将M1货币,慢慢扩展成M2货币。
河西走廊发行交子最大的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本地人几乎不穿丝绸,即使是穿的人,那也是极少数有权有势的人群,占人口比例极低。远不及关中和中原地区。
丝绸在这里最大的用途,便是用来交易西域那边的货物,作为硬通货,让胡商把丝绸带走。
初唐到盛唐之间的河西五州,两宋时的西夏,本质上都是丝绸之路关键节点的武装收费站!
方重勇的切入点,选择异常巧妙。这一点杨炎心里很明白,也很佩服。
当然了,阿娜耶这样的普通人就有些不理解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普通人对于国家政策的理解有滞后性,任何时代都是这个道理。
“阿郎,今天要是你穿着节度使的官袍,会不会被那些商贾们打死?”
阿娜耶指着一个正在跟赤水军丘八们拉扯的商贾,小声询问道。
“那倒是不会,商贾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被本地人丢几个鸡蛋瓜果石头什么的,大概是免不掉了。”
方重勇环顾四周,颇有些心虚的说道。
阿娜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今天这酷烈的一幕,当真是让她长了见识,知道这世道有多么黑暗了。
有权有势的人,那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方重勇拉着阿娜耶来到集市敲钟的鼓楼上,从清晨站到太阳落山,一直到集市内的商贾如丧考妣般离开,这位河西节度使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刻他在鼓楼上远眺城外方向,视野的尽头,黄沙如海,残阳如血,看起来苍凉而悲壮。
方重勇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感。
赤水军丘八们今日严格执法,毫不留情,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些人对方重勇忠心耿耿,也不是他们对节度使的军令无条件服从,起码不是主要原因。
这件事最关键的谜底是:赤水军的丘八们被告知,将来朝廷的春衣冬衣,都不会再发绢帛,而是会以交子代替。以前发的粮秣,则保持原样不变。
所以这些人收缴他人的绢帛,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谋福利。对于赤水军的丘八们来说,跟不满朝廷以交子为军饷而闹哗变相比,收拾本地商贾显然性价比更高,风险更低。
换言之,如果将来交子变成了废纸,那么赤水军士卒们拿到的交子也是废纸。
反过来说,如果交子在河西顺利流通,那么赤水军士卒们也能有更多好处。因为换成交子后,在可以足数兑换的前提下,他们实际上是“涨薪”了。
这些被武装到牙齿的丘八们要怎么选择,其实答案是明摆着的。
这也是方重勇为朝廷欠饷开出的“药方”之一。
先解决流动性,再来解决通货膨胀!
交子能不能顺利流通,事关军中丘八们的切身利益。谁阻挠此事,就是跟这些披坚执锐的丘八们过不去,所以这次赤水军的士卒们盯着那些狡猾的商贾们,如同防贼,也就不足为奇了。
凉州城内几乎同步开设的当铺,同样也是流通交子,收缴实物的重要辅助手段。
如果说唐军在西域的行动是利剑扫贼寇,那么交子的顺利发行与流通,则是用来锻造这把剑的剑柄。
手中的剑柄越是趁手,方重勇就越是可以在远征西域的时候挥洒自如。
“阿郎,你在想什么呢?”
阿娜耶看到方重勇在发呆,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方重勇微笑问道,没有回答阿娜耶的问题。
“在床上就不是,下了床才是。”
阿娜耶狡黠一笑道。
“你懂个屁,我下了床也可以当坏人的。”
方重勇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便走下楼梯,来到只剩下岑参等人的市集上。平日里规整而热闹的市集,此时像是被贼寇洗劫过一番,杂乱不堪不说,地上还留下了莫名的干涸血迹。
“回府衙清点收上来的绢帛,登记造册。”
方重勇对岑参吩咐了一句,便头也不回,领着阿娜耶离开了市集。
此刻谁也没有料到,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被某个人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