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小人长戚戚
这一年的上元夜,方重勇命车光倩,对整个汴州进行了一次“梳理”。根据此前获悉的情报,所有在“黑名单”上的人,以家庭为单位剿灭,不留任何活口,统统杀掉。
这个操作很巧妙,因为当晚,汴梁城内到处都是到上元节灯会游玩的人,他们如何能确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万一这些人都出去逛灯会去了,那不白瞎了嘛!
方重勇给出的原因非常直白:参与到李偒谋划里面的那些人,一定知道若是事情办成,则子时以后,以开封县城而非是汴梁城为核心的区域将会大乱!
火药工坊爆炸,乱兵四处晃荡,定然会乱糟糟一片,难分敌我。
到时候军队四处救火,镇压乱民,场面会混乱到不可直视,任何闲杂人等在旁边,都有可能会被殃及池鱼。
所以,这些小机灵鬼们,是一定不会去参与灯会的。他们会早早的熄灯睡觉,锁好门窗,等待第二天天亮,人间便换了天地!
换言之,车光倩带兵直接上门,肯定一抓一个准。反之,若是全员不在家,都去汴梁城参加灯会游街了。则是情报有误,说明这些人是被误伤了。
事后可以将他们从黑名单上撤下来。
事实也确如方重勇所预料的那样,几乎分毫不差。
比如说住在开封县城内,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家人,便是早早的休息了。
然而,他们却没有躲过来自上位者那精准又狠辣的屠刀。
院子外面,雪地上一个又一个新鲜的脚印罗列着,涂着红漆的大门被人用撞城门的包铜大柱撞开。门房铜瓶倒地的震颤尚未消散,这家的主人崔鸿渐,就已经听见前庭传来的金铁交鸣。
那是有人在殊死搏斗!
他慌慌张张的推开卧房的门,却看到碎成两半的琉璃灯笼在青砖地上滚动,院中暖黄烛火映出禁军铁甲上的霜色。
是方清的银枪孝节军!
崔鸿渐大惊失色,知道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已然大坏。
“父亲!出什么事情了?”
崔十二郎的呼喊被掐断在喉间,正在奔向崔鸿渐的身体,忽然摔倒在地上。
十二郎被一个禁军丘八踹倒在地,似乎昏迷了过去。不过对方显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一刀便将头颅斩下,往前滚了好远。
见嫡子惨死,崔鸿渐瞠目欲裂。他忽然看见偏房门也被人打开,他的一个孩子跌坐在螺钿柜前,雪白中衣下摆溅着暗红斑点。
他的一个妾室,将另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子塞进填满锦被的檀木衣箱,指尖在螺钿牡丹纹上抠出血痕。
她背上插着一把刀,血流了一地,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屋内的禁军丘八正将幼子的头发拎着,随后手起刀落毫无怜悯!
血溅一身,又是一条人命!
此时此刻,三进院落,里里外外都是此起彼伏的瓷器碎裂声。
还有家奴们跟禁军厮杀的声音,以及妇孺的哭喊声。
崔鸿渐扶正幞头,抚平紫绫圆领袍上的褶皱,然后无力跪于地上。
雕槅扇外晃动的火把光影里,他望见自己供养三十年的白玉老君像轰然倒地,碎玉飞溅如同星辰坠落。
家中一个又一个子嗣或当场被杀,或被抓到院子里处决。
禁军来他们家,显然只是为了灭口而已,压根就不去找那些库房内堆积成山的财帛。这个时候无论崔鸿渐喊什么,都没有用处,也都不可能让那些丘八们停下来。
“崔公请自裁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车光倩走上前来,手握横刀,刀尖凝着还凝着血珠。他想给崔氏家主最后的体面。
崔鸿渐嗅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他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知道对方战功赫赫,乃是方清的尖利爪牙!
“你们,你们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崔鸿渐憋了半天,却只憋出这样一句话。要不是求饶不可能有用,他恨不得现在就磕头求饶。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从他们参与到李偒谋划中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车光倩懒得跟他废话,对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后者拔刀就砍,只见刀光闪现后,崔鸿渐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死得跟一条野狗没有多大区别。
西厢房那边传来女眷的呜咽,旋即被刀刃破风声斩断。崔家户口不少,这一夜,却连一个人都没有跑掉。
车光倩的亲兵,将崔鸿渐的尸体搬到墙边。这具尸体耷拉着脑袋,似乎在看堂屋屏风绢面那渐次洇开的暗色。
他的十二郎,则是半幅衣袖被压在身下,另外一只袖口金线绣的瑞鹿浸在庭院的雪地里,鹿角开成了一朵红梅。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而已,却是咫尺天涯,再也无法相聚。
这惨烈的一幕,哪怕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不可能无动于衷。
车光倩面带同情瞥了崔鸿渐一眼,言语中带着嘲笑道:
“官家最是心肠软,你若是不跟李偒勾结,哪怕是孤身行刺官家,官家也不会要你一家人的性命。读了那么多书,就不懂咎由自取四个字怎么写么?
你觉得冤枉,官家呕心沥血才有今日之基业,若是被李偒夺了,难道他不会觉得冤枉吗,我们这些提着脑袋的人不会觉得冤枉?
腐儒一个!连累家小!下辈子记得眼睛放亮一点!”
死人不会说话,崔鸿渐的尸体自然也不会。面对车光倩的数落,崔鸿渐不可能回答。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是非与道义。
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将这里的人全部清除掉的丘八们,都陆续来到院落集中整队。
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佩剑入鞘,没有人私藏夹带。
车光倩环顾众人,并未察觉到有人手脚不干净的迹象,随即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道:“去下一家,动作快点。”
死神一般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崔宅,走之前,丘八们还不忘将门锁好。
明日开封府衙的差役们,将会来此清点物资,并将这些财帛集中起来以后,由户部划拨给汴州的居养院和安济坊,以救济流民,帮这些人落户。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
已经走远的车光倩,忽然想起方重勇说过的半截诗,又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无奈摇了摇头,没有回头去看刚才的那间大宅。
……
上元节灯会的余韵还未散去,第二天一大早,百官们便已经云集于汴梁城皇宫。然后,他们就被宦官们引入紫宸殿内。
皇宫还是如以往一样的威严肃穆,甚至就连宦官都跟过往的一样。不知道内情的人,压根不觉得今日有什么异常。
这就是一次上元节后的例行朝会!
然而,当群臣们进入紫宸殿后,却看到了令人无比震惊的一幕!
陈留王李琦,居然穿着龙袍,坐在紫宸殿正殿的龙椅上。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而作为天子的李偒,居然不在这里!
李偒的亲信宦官霍仙鸣,则站在李琦身边,手里拿着诏书,开始宣读。
霍仙鸣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着。
大殿内的中枢官员,虽然很大一部分是方清的亲信,但也有很多是通过近年来的科举考试提拔上来的。
他们并不知道李偒已经在昨夜的变乱中被软禁的事情。
诏书的内容很炸裂:李偒自感身体日渐沉疴,无法理政。再加上诸子年幼,主少国疑,不适合继承皇位。故而将皇位传给皇叔李琦。他愿意自降为“让国公”,其子嗣将来只会继承让国公的爵位,与皇位再无干系。接着,霍仙鸣又拿出一份圣旨,也就是退位诏书里面提到的“罪己诏”,开始宣读起来。
反正也都是些陈词滥调。
什么黄河发大水是我这个天子的过错,什么洛阳到处是灾民也是我这个天子的过错,什么隔壁老王家的母猪难产死了,还是我这个天子的过错。
总之一句话:我无能我残废,这皇帝我是没资格当的,一切交给皇叔李琦处置吧。
你们以后叫我“让国公”就可以了。
震惊,无语,忧虑,骇然,无数种情绪,在大殿内众多不知情臣子心中回荡。
这么大的事情,李偒居然无法在紫宸殿露面,无法当场对群臣告知这些事!
这其中的诡异之处,或许本身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了。
不在这里说明不能在这里,是什么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李偒要退位,就是因为他真的“不能理政”。只是原因不像他在圣旨中说的那样,是“身体不好。”
具体是什么,懂的都懂,不懂的也不需要懂。很多事情,只是作为事实摆在那里,不需要追寻答案。
“诸位爱卿,朕刚刚登基,对政务还不熟悉,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琦装出一副“热心好学”的模样问道。
大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没有一个人想问李偒去哪里了。
从天子变成“让国公”,便是退出了政坛,消失在了官场的视野之中。
存在,即合理。
“陛下,一直都是官家在管理朝廷的大事,您有事的话直接问官家便好了。”
严庄出列,对李琦叉手行了一礼。
“嗯,朕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李琦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就走,非常干脆利落!
“恭送陛下!”
在有人带头的情况下,群臣们发出一阵稀稀拉拉,有前有后的呼喊声。
有人茫然无知,有人心领神会,有人冷汗打湿了后背。这一幕看上去有些荒谬可笑,但却又令人细思极恐。
谁也没有说话,更不愿意跟旁人交头接耳。他们陆陆续续走出了皇宫,抬头看向天上的那一轮太阳,似乎感觉今日的阳光,颜色都跟过往稍有不同。
就这么悄然的变天,方清的手段厉害啊,可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
许多科举上位的中枢官员,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而汴梁城及运河沿岸的街道上,则是一副热闹景象。
许多杂役在官府服徭役的普通人在街上清扫垃圾。上元夜的狂欢后,除了街上店铺赚得盆满钵满外,留下的只有满地垃圾。
天子脚下,自然是不允许这种情况长期出现的。
有人在扫地,有人在拆那个巨大的灯轮,有人打着哈欠收拾店铺,准备关门歇业一天。
一个貌美少妇,蒙着面纱,带着一个看上去走路姿势有些嚣张的年轻人,在皇城附近的集市上闲逛。
这个年轻人随手拿起某个小摊上售卖的一个大梨子,也不洗,拿起来便咬。
不过梨子似乎不太合他的口味,他咬了两口就扔到路边,然后准备离开。
很快他们二人就被摊主给拦住了。
“承惠,一文钱。”
摊主堆着笑容说道,谁也不想在上元节后的第一天,也就是新一年的第一天给客人摆脸色。
“我叫方来鹊,是官家的家奴。官家不懂怎么欺压百姓,我来替他办这事。”
方来鹊大言不惭的说道,一双死鱼眼瞪着摊主叫嚣道。
“啊,那您请便请便。”
摊主也看出这傻子脑子不太好使,做了个请的手势,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这梨子太酸,还不配我出手。”
方来鹊摆了摆手,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
一旁的阿娜耶长叹一声,塞了一文钱到摊主手中,连忙跟了上去。
“官家仁慈啊,这样的家奴,换别家早就被打死了。”
摊主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对旁人感慨道。
不一会,方来鹊又来到一处书铺,随手在里面翻书。
他翻书的速度极快,像是玩闹一样。只有阿娜耶知道,方来鹊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刚刚翻过的书,他都死记硬背下来了。
“诶,这本书是在说你吧?”
方来鹊忽然拿着一本书来到阿娜耶面前,嘿嘿笑道。
“你又在搞什么?”
阿娜耶皱眉问道,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暗暗叫苦。怀孕了就不该陪这傻货出门的。
“你看,书上说方清十岁的时候到凉州为官,见一八岁少女,面孔稚嫩,双乳挺拔甚美,容貌惊为天人。
于是当街将其脱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苟合,吓傻了路上行人。
还说不是你,这肯定是你。”
方来鹊指着一本名为《西域猎艳记的书,对阿娜耶得意洋洋的说道。
听到这话,阿娜耶本就白皙的脸更是苍白如纸。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当然不必深究真伪,但这种禁书居然可以出现在汴州的集市上,那问题就太大了。
“你不要声张。”
阿娜耶小声说道,不动声色的结账,将书揣入怀中。
她领着方来鹊出了书铺,指着开封城的方向说道:“我们现在就去府衙,这回出大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