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徐州得举为州牧,占徐州立足,当初在讨董时就已是一方诸侯。如今数年过去,他所辖徐州境内不见平稳,反倒更加贫穷混乱,还出了篡汉叛将阙宣。”
“你我都清楚,一般人若是叛出州郡,敢称山贼倒是常事,但下邳这等地界四面皆敌又无天险可守,且距离深山极远,你徐州何来的山脉避世?在这地方,他称帝?这不是找死?!”
“一个人岂能如此愚蠢?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定是背后还有人指使,陶谦借此傀儡趁机入我兖州境地,其心可诛也,若非有异志,为何同盟领地也要入侵?抛开这些不谈,他治理徐州三年,治理出一个反贼?”
“陶徐州反则无道,不反则无能,二位如今来乞降,无非是看现下大势已倾斜,故而想掩藏叛乱之事罢了。”
张韩一番冷言,铿锵有力,还不等坐在主位上的戏志才发话,先将这两人痛喝至气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只有陈登双手背起,紧紧扣住手腕以忍气吞声,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欲加之罪”,接着便是冷笑不语。
倒是孙乾神色如常,甚至还有淡笑之意,等了许久,才拱手行礼道:“敢问,先生何人?”
“区区军中主簿,张韩。”
“张主簿此言在下听明白了,但凡行大事者,皆有出师之名,曹公以此为名解兖州兵乱无可厚非,不过我们却的确得到了军报,阙宣残党逃往兖州,方才急忙来追。”
“巧了,我们也是!”张韩当即乐了,“我这里有徐州斥候反叛,亲自带队来投,方才明白是陶谦密谋篡汉自立,故而立即出兵攻打。我处乃是人证物证俱在。”
“啧,”陈登在一旁直接愕然,脸色更为发寒,出于礼貌,他咬着牙忍了下来没有作声。
你有个屁的人证物证!这事情本来就不存在证不证的,上头哪里有公证的存在呢?
天子尚且难以自保,天下离散何其多贼!官、司皆已沦为废土,你随便拉几个人出来,岂不是任意定罪都行?
再抓着此节说下去,怕是不想议和!
恐是曹操遣一狂士,特来羞辱我们。
孙乾余光看了陈登一眼,深吸一口气转瞬间平复了情绪,笑着拱手:“还请张主簿将人证和物证都请出来一观?”
“这就不方便请出来了,等下邳城破或者天子来查证时,自会带去。”张韩拂袖背手,背向两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在主位上的戏志才原本屁股都快抬起来,结果现在稳稳当当的又坐实了。
这个伯常,主公还以为他会支吾难言,现在看来,这不说得挺好的,一步步把话从见面时就逼到了悬崖边上,是崩是和,就看他们一念之间了。
即便是崩了也无妨,无非是再打数战,我军虽有损失,但下邳定难久守。
听到这,孙乾眉头紧皱,低头思索了片刻,又向张韩道:“张主簿,下邳确有逆贼,但不是我主。”
他又向坐在主位上的戏志才躬身道:“这位应当是祭酒,在下有些话,到此也不得不说。”
戏志才眼皮微抬,面无表情的道:“请说便是。”
“阙宣逆党之中,有下邳豪族的身影,其中庶人商贾一党也资助不少,这些事我大致知晓,所以张主簿确不是胡言。”
“此次交战,实在是误会,我等进军兖州过急,而曹公又误会我主太深,方才有交兵之嫌,我与元龙来此,便是为了解释此事。”
“曹公此来,虽是误会,但一则为我境内斩杀贼寇残党,守住城池领地;二则我军贸然进入兖州未来得及表明在先,因而劳兵伤财,故此,我主愿给予曹公军粮三万石,待秋收之后再予两万。”
“同时,交出商贾、豪族残党任由曹公处置,不过下邳与彭城,便不劳曹公为我主紧守了,徐州贼寇分散极重,若是远派兵马来守,徒增兖州负担,且不明徐州态势,说不定就会随时来袭扰。”
“不过除这两地之外,小沛民多族广,地处交界,倒是想请曹公代为帮忙镇守,我主会赠予马匹、粮食、金银为酬谢。”
生意人的谈法,已经将议和的部分赔偿,用非常舒心的话摆在了明面上。
孙乾顿了一顿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天道:“唉,此次大祸,皆因阙宣而起,挑动两军交战,死伤无数,竟令城河为之不流,何等的惨烈,我等所见又怎忍心不顾苍生呢?”
“我看还应将阙宣之行昭告州郡,震慑异心之贼。再上表长安朝廷,以告曹公忠君体国之心,我主平乱镇疆之难。”
好嘛,这回一口大锅也盖在了死人身上,各自都皆大欢喜。
只要答应下来,商量好所谓“酬军”的细节,这一战就可以体面的结束了。反正我们都清高,都了不起,让扑街的阙宣全族上下把锅背牢了下去。
孙乾方才有句话说得极好——远兵镇守,徒增兖州负担。
这话看似在说贼寇繁多,其实是道出了现在曹老板的尴尬。
下邳他能用悍不畏死的人命堆下来,但长久的守住就很难了。况且自己兖州还不算彻底稳固,背后始终还有南阳袁术虎视眈眈。
而袁术和陶谦,隐隐有同一阵营的迹象,或者说早就是同盟中一派之人。
如果强行打到底,胜负之数不妄下定论,但一定比现在的局势艰难十倍。
张韩本来以为还要对骂几句,再激起双方唇枪舌战,才能拉到一個水平线上好好交谈。
没想到被孙乾几番话全数化解了。
“不愧是孙公祐,”张韩忽然口气一松,待几人看向他的时候,他脸上已满是轻松的笑意。
孙乾和陈登皆是诧异对望,场面气氛忽而说变就变了。
“张主簿识得我?”
孙乾好奇的问道。
张韩则是站定躬身,双手拱起,道:“孙别驾师承大儒郑玄,雍容风议,见礼于世。”
他又看向陈登,道:“陈元龙少有扶世、济民之志,长则有安邦妙策之政誉,二位皆是徐州大才也,在下虽粗鄙浅薄,但又怎能不知?”
“惭愧……”陈登忽然被这么一夸,但却根本不知眼前这人的名声、过往。而且看他与方才发言判若两人,本就是有心试探。
不对,这是议和他试探什么?!这不就是被孙乾退让到了心坎里,不再刁难了而已。
这人,这人……应该,就是单纯的不要脸皮!少耻!看见利益就立刻变了脸色。
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何过往、才能如何,但现在知道了一点:此人脸皮如城墙马脸那般厚,他甚至不会因此脸红。
张韩和戏志才相视笑了笑,又才回头来拱手,道:“二位远道而来,方才既已说清误会,晚上请宴于军中,在下想向二位讨要,我主真正所要之物。”
陈登、孙乾尽皆愣住,这话又有些高深莫测了,城池、钱粮、马匹与人丁都给了,甚至还有名望、功绩。
看他这意思,这些都不是曹操最想要的,那他想要什么?
“好,愿闻其详。”
两人也是被弄得有些无奈,从进帐到现在为止,虽说言语体面、场面和谐,但无一不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
彭城府邸之内。
曹操宴请散去,只留下了一名老者与之深谈,时而传来笑声,也是相谈甚欢。
“曹公施行仁义,惠政待民,宽仁待我徐州百姓,令老朽敬佩。”甘公着土黄色袍服,满头大半白发,笑容可掬,慈和而言。
“如今得见曹公,知公心存大志,还能以仁义德行为准绳,难得啊。”
曹操连忙摆手,“甘公谬赞了,操乱世而起,非是生性好胜、专为兴战耳,此次入徐州实属无奈,更不可迁怒于民,只是想徐州百姓可得更亲和之政,不使流离于战乱罢了。”
“唉,曹公之言,皆出肺腑,令老朽汗颜,天下诸侯无不是争名夺利,企图祸乱当世,唯有你曹公一心扶汉,舍家弃身,只为大义,当初追逐董贼如是,今日入徐州如是。”
竟是如此,我徐州士族因其出身而顾忌与其结交,因其他士族的轻慢态度而随波逐流同样轻慢曹操。
实际上,见过才知此人有大才能,不知能否安定乱世,但安据一方,使民清静的本领却一定有。
如今已不是阉宦当道时,也非是名门盛世时,时代变了,英雄辈出啊。
“甘公,小沛在我朝数百年间,几次划分于徐州,又几次划分与兖州,看山水分势,终究还是近兖州的,如今操平叛于沛、彭城一带,已见百姓穷苦,立志要治理此地,还望甘公相助。”
“好说,好说……”甘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老朽除家产可资助曹公外,且能引见几人,同时为曹公说一说如今徐州的态势……”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合心。
曹操心中清楚,得此人之言,宛如向导一般,可行于徐州之内,若是没记错的话,陶谦应该就是起于甘公推举。
他的人脉与见识用于徐州,堪称绝妙。
……
曹军军营,主帐宴请。
因为合心意,所以张韩跑去与孙乾紧挨而坐,喝得微醺之后,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勾肩搭背,笑得合不拢嘴。
孙乾本身就亲和,笑起来更显和善。
“哈哈……伯常谬赞了!在下才疏学浅,不过以身价资助混得此名罢了。”
“公祐兄长,自谦了!”张韩爽朗大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依足下这等才能,外联皆可交托,口舌可定一州一郡,钱财身价不过铺路也。”
这几下,拍得孙乾浑身发颤,肩头生疼,额头都冒汗了。
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这几下看似轻松自然,但力气不是一般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