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倭人语调平静,不卑不亢,倒是让顾充文感到意外。
他点点头,随即起身示意两人跟上来,这里终归不是说好的地方,两边一前一后,去往了大院落里议事的书房。
用战船图纸与倭人做买卖,在外人看来总是有些出卖吴国利益的嫌疑,所以不得不离开前院的人多眼杂。
这一路过去,顾充文保持大国丞相的威严,与身后跟随的岛国使者说上两句,不时的,他也会开口询问那边岛上的时局。
“伊达宗政是谁?你家将军?”
“哈依,伊达宗政是左京大夫,陛下的肱骨。”
“陛下?你们岛上也有皇帝?”
“吴国丞相,请您不要用侮辱的话语。”
顾充文冷笑一声,却也没生气,因为根本就没放在眼里,那群岛所囊括土地不大,就算真有皇帝,所有加在一起,也不过吴国一州之地那么大。
在这样一问一答的话语里,顾充文带着这两人进了书房,还是保持客套的,让侍女为他们斟上茶水。
名叫长衫本忠的倭人看着为他们上茶的高挑侍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女子的手背,惊得侍女一脸嫌弃的向后缩了缩,朝顾充文行了一礼后,匆匆离开。
这边,顾充文望着对面倭人刚才那肆无忌惮,又粗俗的表现,令他心里极度不舒服。
便开口,直接了当的说起正事,尽快将事情敲定后,将他们打发走。
“你们想要吴国战船图纸,想了很久,这次我同意了,不过别急着高兴!”老人在书案后面坐下,抬手打断两个倭人使者的行礼,“我需要你们帮忙巡视海岸。”
“上国交托之事,这么简单?”
“遇到夏国的战船,击沉他们!”
夏国战船?
长衫本忠顶着秃瓢发髻,目光直直看着书案后的顾充文,他不是傻子,之所以来南面的吴国做买卖,就是因为北方飞云港那边,杜绝群岛上的贸易。
而且之前勾连的维纳特人,被对方俘虏后,这边便不敢再去北方水域活动。
眼下居然让他们主动去跟夏国人开战,这不是将他们往火里推吗?
他将这些想法掩埋起来,不能让吴国丞相看出他们的怯意,但显然也不敢贸然答应,正想开口拒绝,身旁的副使轻轻拉扯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长衫本忠会意,恭谦的起身行礼:“能为上国办事,我们会荣幸,日出之国,定会帮助上国拦住夏国战船!不过,上国一定要与我们签订一条和约,希望能让我国子民能随意出入孟康的明港一带范围。”
“和约?”
顾充文皱紧眉头,显然对方拿这個条件来换,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但想到夏国可能从海面过来,他需要将海上的战场调往淮江,截断夏国军队的补给。
大不了,往后打退夏国军队,再撕了和约便是。
思虑片刻。
老人让人磨墨,提笔写了关于让船舶司那边开放日出岛民进出明港地界的内容,随后,让对方看了看,便派人送去中书省用印,下发船舶司那边。
正事做完之后,那长衫本忠便不再逗留,拿过吴国丞相另一封手书,便恭敬的拜别离开。
顾充文回到前院中堂,对于那什么日出之岛的国号,根本没在意,对他而言,不过一张纸而已。
“不过有这些更擅长海战的岛人去缠住夏国人的战船,倒是省事不少。”
……
从吴国丞相顾充文府上出来的长衫本忠以及副使,乘坐马车特意穿行繁华的集市,眼中全是羡慕,以及闪过的贪婪。
他来往吴国已经有一年的时间,见识过延绵无尽般的城墙;见识过高楼一般的战船;见识过被侍从簇拥的豪族贵人;见识过广袤的田地,无数的丝绸、瓷器。
“这里真是富庶之地。”
他用着岛上的话语,跟一旁的副使说了一句,也不怕驾车的车夫听到。
“吴国已经这么大了,听说他们的中原,北方还有更加广阔的草原……可是仅仅一个吴国,兵力就如此雄厚。”
“呵呵,我们有和约,不管吴国在不在,他们都要遵照和约!”
长衫本忠看向周围,直到出了东城门,他话语继续说道:“我佩服陛下的雄心壮志,将目光放到这么大的土地上,是我们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就如同那位夏国的皇帝,忽然一统了好几个国家。我们陛下,不会输给他!”副使跪坐软垫上,这是口中的陛下以及麾下那些将领教导他们的坐姿,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心中不由燃起豪情壮志。
“只要我们不怕死,一定能完成这个目标!”
寻常的话语,也是往日那般返回月港这边,带着这样的想法,两人便召集散落渡口附近的岛人同胞,架着与一般商船差不多大的战船,载着从这里购买的必需品,缓缓驶离了码头,向着海面东北方向而去。
飘荡岛民旗帜的战船航行了两个时辰,借着熟悉的海运路线,修正船舵改变航行方向,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到了海上,哪怕是近海附近,也是无尽的波涛。
待出了盛康范围,茫茫海域之上,海与天交叉的平行线上,隐约有船只的身影出现,最先发现的一个岛民穿着麻衣麻裤,朝远方眺望,并且呐喊:“有船只经过,北方过来的。”
“不用理会,可能是商船,我们走我们的!”长衫本忠在船舱里间检查吴国丞相的手书,对于外面有船过来,并不在意。
毕竟走的是海运路线,碰上商船属实寻常。
他们继续修正船舵,改变方向时,远远的,从北面而来的船只,只有一艘,却异常高大,乘风破浪般撕开拍击而来的海浪。
那大船之上,穿锦衣的身影,因为海上天气潮湿闷热,脱了铁盔,只缠裹了护额在头上,他望着南面的一条船正在改变方向,微微蹙眉。
“看到我们就调头?肯定有鬼,打旗语,询问后面的大都督,是否拿下这艘战船。”
传令兵站在船楼上,朝后方一艘战船挥舞小旗,不多时,命令回传。
“大都督有令,此番前往盛康,沿途不得走漏消息!”
甘宁抬起手,“将我的锦帆挂起来,然后杀过去。”
臌胀的船帆两侧,陡然另有两张船帆升起来,却是拼接的丝绸锦布做出,乃是一路南下,清扫商船,顺手从对方船舱拿的锦布拼出来的。
这边一升上锦帆,那边的岛民船只上,自然也看到了,先是露出不解,然后见到对方径直朝他们冲来,顿时慌了手脚。
听到消息的长衫本忠急忙出了船舱,以为碰上海盗,可待对方靠近一些,见到对方战船上飘扬的夏国旗帜,顿时慌了神:“转舵!”
然而单杆小船,速度哪里比得过三帆大船,而且还是当做艨艟一般朝他们撞了上来。
上面的岛民惊慌的大喊大叫,眸子里倒映着巨大的船首越来越近,几乎能看到船首前面的挡板上爬着的藻类。
长衫本忠嘶喊:“抓紧护栏!”
“哈哈哈!”
冲刺而来的三帆战船之上,甘宁拔出环首刀,朗声大笑:“撞上去!”
轰!
夏国战船直接了当的撞在岛民单杆船只侧面,整个船身轰然倾斜,上面的岛民呜啊乱叫,不少人手舞足蹈的被撞击力推的掉进海里。
长衫本忠拔出腰间那柄细长的刀,双手握紧刀柄的瞬间,头顶上方,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轰的落在船只甲板上,直接冲进堪堪站稳脚跟的岛民人堆里,握刀挥砍劈杀。
刀锋挥舞极快,甘宁刀势如流水、如漩涡,刷刷刷刷在空中抽出无数血线,身上锦衣、皮甲沾满这些矮猴子的血肉,看起来犹如出闸的猛虎在羊群里肆意扑腾。
他的周围,拽着绳子跳荡过来的亲兵,将左右后,三个方向封锁住,开始在甲板上大杀特杀。
“上去,上去!”
长衫本忠持细刀紧跟副使身后,与其他稳定下来的四个手下,一起杀向对面看似将领的身影。
冲去的手下被对方亲兵挡下来,他凭借矮小敏捷的身形,从对方亲兵的刀口下方翻滚进战团,脚下一蹬,朝那边杀过去的背影,双手握刀凶猛斩下。
“将军小心!”一个负伤的亲兵,捂着手臂喊道。
那边,甘宁转身一刀横挥,与劈来的刀口拼了一下,他陡然松开刀柄,拧脚转身,左手抓住刚要落下的环首刀。
刀锋唰的一下抽在空中,殷红如血。
长衫本忠被对方这突然的变招给惊住了,来不及收刀回挡,那边甘宁手中往上抽出的一刀,如流水般怒斩而下。
回势的长衫本忠,噗的一声,连人带肩竟被生生的劈做两截掉在甲板上,漫天的血腥气。
“这刀有点意思。”
甘宁脚尖一挑,将对方遗落的兵器挑到半空,一把抓住,挥舞两下,感觉颇为顺手,当即双手各持一把刀,兴奋的再次屠杀起来。
……
盛康,已是入夜时分。
岛上那两人送走之后,顾充文回想了一下之前自己与对方的对话,便邀来太尉和中书侍郎过府用宴。
顾府之中,三家人的家眷一起用饭,颇为热闹温馨,孩子们随意吃过两口,便一起在中堂外面做游戏,追追打打,满是孩童的欢笑声。
中堂内,女眷们有说有笑,一边夹菜吃饭,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而另一桌,便是顾充文、范离、萧之意三人喝酒说事,没人敢过来打扰他们。
宴席间觥筹交错,偶尔也会谈些诗文、买卖的事,不过更多的还是瑶州那边的战事,以及今日来的两个东海群岛上的倭人。
“想来没有太多问题,只要倭人履行承诺,缠住夏国战船便可。”
“一张废纸,让倭人与夏国船队在海上激战,令两边死伤惨重,可见丞相多谋啊!”
中书侍郎毫不吝啬的拍一记马屁,让顾充文大为受用,抚须呵呵轻笑,颇有一股智珠在握的谋士的神态。
老爷们高兴,女眷们自然谈笑风生。
一名仆人从外头过来了,门外的管事见到,无声地走了过去,与那名仆人稍作交流,然后拿着东西回来。
正与范离、萧之意说话的顾充文瞥了一眼,微微蹙眉,停下话语,门外的管事匆匆进来,将手里刚接下的信函递给主家。
顾充文看了一下署名,乃是船舶司那边,便笑着说道:“今日刚用印,想来是给回复我的公函。”
说着,他拆开信函,纸张在手里展开,看了一眼。
老脸上刚才还有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两侧说话的范离和萧之意,察觉到了他表情变化,停下闲聊,偏头过来询问一句:“丞相,怎么了?”
席间最前方中央的位置上,顾充文表情空洞、木然,待缓缓地站起来,刚才的表情又化作惊骇,左手上捏着的信纸,按在了桌面上,从袖口的抖动,察觉得出这位老人在微微发抖。
刚才还满是欢声笑语的中堂,一时间安静下来,范离朝那边的妻子使了一个眼色,女眷们沉默的离席,也将外面玩耍的孩童抱走,去了侧厢那边。
“丞相……”萧之意试图从他手里取过信函,但怎么也扯不动,然后就听木讷的顾充文说了一句:“来了!”
“什么来了?”
顾充文身形晃了晃,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他蠕了蠕嘴,有着颤抖的嗓音,说了一句:“今日出门的倭人,碰到夏国战船……在海上没了。”
往日没直面夏国兵锋,只是坐在京城指挥,下下命令,如今从倭人身上间接面对夏国的兵锋,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巨大的战栗感,瞬间笼罩在了身上。
桌边两人,也是一脸煞白,与顾充文一样,渐渐发抖起来,坐在凳子上,死死盯着他手中压着的信纸,止不住的抖动。
“怎么会……是假的吧……船舶司那边……可能弄错了。”
萧之意吞了吞口水,眼中已经蕴起了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