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夏列看着百里凤至,眼神中略显嘲弄,“没听懂吗?你不是要将功赎罪吗?本宫给你机会了,只要交出一半精血,我便既往不咎,可够宽仁?”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方才您不是说,只要末将配合您伪造新的身份,末将就算是将功赎罪了吗?”
诚然。
这世上有些先天神通,确实是需要种种条件才能发动,但也不至于索要她这个打破四象天关的武修强者足足一半精血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夏列索要她一半精血的行为,多少是有怨气在其中的。
毕竟被囚禁了三个月,脱困之后还要被质疑,以夏利那既敏感又自卑的内心,有这种怨气倒也正常。
“是吗?”
夏列嗤笑一声,“方才本宫说的是你足足三个月都没找到我的罪,而现在是你多次试探,质疑本宫的罪……怎么?百里统领有什么疑问吗?”
随即,他又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百里统领也可以拒绝,本宫不会强求,正好你也在质疑我,那就当假的来吧。”
百里凤至再次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了下来,缓缓低下臻首,沉声道:“殿下,末将并无质疑之意,只是在担心您的安危,还请您明鉴。”
其实她此时已经信了大半。
但哪怕她真的确认夏列是真的夏列,也不会愿意献出一半精血的。
对于修行而言,炼化天地精华于己身,灵脉随气脉而动,去芜存菁溶于血,尤其是对于武修而言,精血就更加重要了!
她也知道夏列在激她。
但这态度,似乎真的不怎么在意她是否留下效忠?
她自认伪装得很好,外人也看不出来她必须跟随夏列的决心,毕竟这事关她最大的秘密,为了防止被夏列随意摆布,她自然也是半分都没有透露。
如此看来,夏列这态度,恐怕是真的不怎么在意她的留去?
也是,毕竟是夏鸿氏尊贵的皇子啊……
“担心我的安危?”
夏列嘲弄地笑了一声,反问道:“什么安危?我人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有意义吗?质疑就是质疑,还找那么多借口?”
他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百里凤至,忽然冷哼道:“拿着你的隔音符跟我过来。”
说罢,便一转身,往屋舍的门口走去。
百里凤至微微蹙眉,但还是拿着剩余一半的隔音符,站起身跟了过去。
此时门扉的两扇门板之中,有一扇门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另一扇门看上去也有松动,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只见夏列快步来到了屋门前,当即用力抓住了那一面还挂在门框上的门板,双臂猛地用力,直接将这面门板给扯了下来。
“啪。”
他随手将门板扔到一旁后,便让开了空位。
显露出那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屋门。
然后,他对百里凤至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面无表情地说道:“来吧,百里统领,请进吧,真正的夏列就在屋子里,你不就是怀疑我假冒皇子吗?快进去找你的真皇子吧。”
百里凤至缓缓咬紧银牙。
她看得出来。
这位内心敏感又自卑的夏鸿列殿下,只怕是已经动了真火了。
尽管她内心仍然尚有存疑,但此时也是感觉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殿下……”
百里凤至看着近在眼前的屋舍,透过门扉大开的门洞,甚至可以看到屋内近半空间的情形。
固然一片昏暗,但她还是能看到地面上有着大量的血迹,只是因为屋内几乎彻底被结界笼罩,完全感知不到内部的动静和气息罢了。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缓缓朝着屋舍的方向抬起脚。
夏列恍若没有注意这一点,漆黑深沉的眸色与夜色近乎融在一起,找不出丝毫的动摇和异色。
“殿下。”
百里凤至微微抬脚后,当即单膝跪了下来。
她缓缓垂下臻首,沉声道:“末将知罪,还请您宽恕,但末将可以发誓,绝无害您之心。”
夏列在心中暗松了口气,脸色依然平静地说道:“我不喜欢口头道歉。”
百里凤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咬了咬牙,从腰后取出了一個皮囊,将其中的酒液迅速倒掉之后,便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右手的掌心一划,皮肤下也同时泛起了若隐若现的流光,一缕缕流光就像是发光的血液一般,在她的体内缓缓流动,从身体各处汇聚的同时,也逐渐流向了她的右手的伤口。
很快,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开始不断从她掌心的伤口处流下,滴入她手中的皮囊内。
夏列仔细看去。
这些鲜血看似与普通的血液没什么区别,但每一滴鲜血都缭绕着似有若无的炽烈白光,血液内更是泛着点点金色。
只是他觉得这鲜血似乎有点眼熟,略一回忆,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鲜血。
夏列不禁打量了一下跪在眼前的百里凤至,心中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
“殿下。”
百里凤至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她面具下的那双丹凤眸已然变得黯淡许多,再无之前的神采光亮,脸色也是惨白无比,她停下时,甚至连娇躯都摇晃了一下,似乎差点栽倒在地上。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失血过多,还熬了三天三夜一般,看上去极为虚弱且极为疲惫。
百里凤至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
随即,她才将手中隐隐散发着微光的水囊递给夏列,疲惫不堪地说道:“这便是末将的一半精血,还请殿下宽恕。”
“真的是一半?”夏列没接,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其实他昨日特意查阅了关于精血的典籍,自然知晓她确实付出了一半精血。
精血,也即是方才她体内那血液般流动的光芒,炼化天地精华,去芜存菁之后溶于鲜血,方才能凝聚那么些许精血,这水囊内装的已经不少了,绝对超过一半。
但他还是要问,避免表现出随意信任的性格。
“殿下。”
百里凤至深吸一口气,低沉道:“末将可以用性命发誓。”
“既然如此,本宫就信你一次。”
夏列这才收下,随即露出一抹笑容,关切地说道:“百里统领快去旁边休息吧,你可是我的爱将,莫要累着了,待本宫成功之后便出来,在这期间,就麻烦百里统领替我护法了,切记,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本宫。”
百里凤至知晓夏列就是这么个敏感易变的性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便站起身走到了院门前。
不过,她并未坐下休息,即使脸色惨白,依然身形笔直挺拔地站在院门口。
夏列微微一笑,便转身走进了幽暗深邃的屋内。
百里凤至则是默默地看着屋舍的门口,心中思绪复杂。
其实她依然没有彻底相信这位夏列殿下,还有少许质疑,但她此事关系到她的未来,她已经不敢赌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
倘若夏列真的被杀了,作为皇子之死,那是会引动整个大雍境内的天地共鸣,凶手也根本逃不掉。
而且大雍皇族很快就会派遣巡天使前来,若是这都敢伪装皇子,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
昏暗的屋内,星光无法抵达的夜色阴影之中。
夏列缓步走到了床前,将床上满是鲜血的棉被一把揭开,借着血莲灯的烛火光芒,可以看到床上正躺着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而消瘦,面容略显普通,额角有一道疤痕,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赫然也是夏列!
而这个夏列此时双手双脚都被绑在了床上,口中塞着一团乌麻散,不能言语,唇边还残留着不少化骨粉。
“呵呵……”
站在床前的夏列,看着床上的夏列,忽然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
“夏鸿列殿下,刚才真是吓人啊,她离伱只有几步之遥,要是她敢进来的话,我就只能险中求生了,还好我赌赢了。”
他低笑着坐下,用小刀划破指尖,抹在了自己的眉心处。
半晌,一张半透明的人面皮缓缓被他从脸上揭了下来,显露出一张年轻而俊秀的熟悉面容。
——他自然是林越。
夏列愤怒而绝望地盯着林越,试图挣扎,但却丝毫动弹不了。
“别动了,不疼吗?”
林越打量着夏列,淡淡道:“你的先天神通还真不错,喂了你这么多化骨粉,竟然也没有太大作用,幸好我提前把你的骨头拆掉了不少,又塞进去不少木棍,否则说不定还真会被你反杀呢。”
“怎么样?我刚才的演技好吗?”
林越随手将众生相按在了夏鸿列沾着鲜血的脸上,随着意念一动,夏鸿列的眼神中满是畏惧,惊恐万分地发出呜呜声,但很快便浑浑噩噩起来。
随着夏鸿列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改变,不一会儿就完全变化成了林越的模样。
最初挣扎着想要爬出屋子的林越,也是他用众生相将夏鸿列变化而成的。
至于“夏列!你出尔反尔!”等几句像模像样的惨叫,也是他在屋内亲自‘配音’的,配音的时候夏列还没爬出屋子,处于视线死角。
将浑身鲜血的‘林越’拖回屋内结界之后,他便解除了其身上的众生相,迅速将自己变成夏列,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虽然百里凤至确实谨慎,一直存有疑心,不断试探他,但也算是有惊无险,总算是达成了计划。
“殿下,又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帅了,是不是很开心?”
林越看着躺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忽然嗤笑一声,随即便不再理会,转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万灵炼血玉。
随即,他将万灵炼血玉放在旁边准备好的干净大海碗之中,再将水囊中百里凤至的精血,缓缓倒入这大海碗内,浇在了近乎无瑕的玉佩上。
他眼神中满是期盼。
方才要来百里凤至的一半精血,自然是为了血祭这块万灵炼血玉。
百里凤至可是货真价实的打破四象天关的强者,倘若她都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想办法得到西北雄关那些万夫长的精血了。
还好,当百里凤至的精血接触到这枚万灵炼血玉的刹那,林越便发现这原本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玉佩,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百里凤至的精血。
他倒入多少精血,这玉佩便吸收多少。
随着倒入的精血越来越多,这玉佩已经从原本洁白无瑕的模样,开始不断出现鲜红如血的斑点。
血红色的斑点越来越多,不断覆盖着这枚玉佩。
当玉佩彻底化为纯粹而鲜艳的血红色时,水囊中百里凤至的精血也已经消耗了超过九成半,只剩下少许一点点了。
血祭完成。
“很好,百里凤至还是很信守承诺的。”
林越嘴角微微翘起,当即水囊放在一旁,拿起了那已然彻底不同的玉佩。
鲜红欲滴,妖艳无比。
就像是一块被鲜血彻底浸染的血玉。
这玉佩上雕琢出来的海洋之形,此时仿佛也活了过来一般,那波涛纹路在他的眼中犹如幻觉,竟然缓缓波荡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化为真实的血海,掀起重重猩红的波涛。
如此邪恶魔性,一看便知是炼血夺魂的魔道宝物。
林越指尖摩挲着这猩红的玉佩,眼神之中有些不同以往的色彩。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原本在心中向往的修行界,乃是快意恩仇,仙气飘飘的世界。
但事实却是如此相悖……
“这世上,果然只有以恶制恶这一条路。”
林越转头看向了床上的夏鸿列,轻声道:“夏鸿列殿下,之前在那山洞时,你说……这世上多的是比我尊贵的人,在有些人的眼中,我不过是可以随意宰割的牲畜,是吗?”
他指尖轻轻一敲手中的鲜红色玉佩,意念所及,这玉佩上那血海中央的漩涡竟然开始真的缓缓转动起来。
随着玉佩上那漩涡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一刻屋内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而漩涡的底端尽头,就是他指尖的玉佩。
“我的回答是……那就让我来成为最尊贵的那批人吧。”
林越缓缓眯起眼睛,试着将这已经催动的万灵炼血玉,贴在了夏鸿列的胸口。
下一刻,夏鸿列的眼神骤然变得惊恐无比,但却无法挣扎丝毫,他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吸力,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抽离着某些东西。
不止是鲜血,还有更深层次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看来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
林越任由这玉佩吸噬着夏鸿列的血脉神异,随意道:“还好,百里凤至此时就算没有彻底信我,她也不敢踏入这屋子半步,你信吗?”
他也不在意夏鸿列是否回答,反正有血莲灯的结界,即使是百里凤至也无法窥探结界内的动静。
“其实我本想用你威胁百里凤至,奈何她这等打破四象天关的武修强者,太过可怕,我一个凡夫俗子,就算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杀你的时间都足以让她杀我十次了。”
林越自顾自地说着。
而夏鸿列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体内被抽走了越来越多的血脉,让他眼前都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但他明白,林越恨他入骨,只是为了不露破绽,一直都没有怎么报复他,此时与他说这些事情,也不过是想让他更加绝望,折磨他的精神罢了。
“我呢,本来没想过当什么人上人,只是想平平淡淡地生活而已。”
林越像是在对夏列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苏子秋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世道,似乎不肯放过我们,即使是老酒鬼,也终究有无力改变的时候……”
夏列迷迷惘惘地听着,眼神逐渐陷入恍惚呆滞。
“不过,今后就不用担心了。
林越看着夏鸿列,轻声道:“你的皇子身份,就由我来接手吧……但不是皇子夏鸿列,而是我本人,我可不想顶着你这张恶心可恨的面容活一辈子,懂吗?”
他心中还有一个真正的理由,只是懒得与夏鸿列多说。
——最重要的是,他对众生相的隐藏能力也没有绝对的自信。
天下间必然存在能够看透众生相的修行者,否则它就不会是五响级秘密了。
如果他伪装成皇子夏鸿列,被皇族找到之后,皇族的修行强者就有可能发现他并不是夏鸿列,而是林越。
不是夏鸿列,却又身怀皇族血脉,那他的结局如何,不用多说。
但只要以百里凤至设局为理由,让世人认为,夏列只是假皇子,只是用来替林越挡灾的假皇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保护林越,掩藏林越这位真正的皇子。
而凡人的过往,可以说是用来掩饰而伪造的,恰好他是孤儿,连父亲是谁都不知。
那么,在世人看来,他林越本身就会是真正的皇子。
也就无需使用众生相隐藏了。
这是林越琢磨了许久才想到的,唯一能够长久解决困境的方法。
即使还有一些破绽,但大体上还是没问题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躺在床上,已然变成林越模样的夏鸿列,此时也变得越来越枯瘦,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有些干瘪。
只见夏鸿列神情恍惚,有些浑浑噩噩地望着林越,眼神愈发黯淡。
而他脑海中,则是如同走马灯一般,逐渐回想起了过往经历的种种。
一张张面孔不断在心中浮现幻灭。
最后他记起来的,不是那个早早便抛弃他离开大雍的母亲,也不是夏府那些虚假的所谓的家人……
而是那个曾经偷偷给他送吃食的小丫鬟。
那张分给他一半的凉烧饼,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一时间,甜蜜、酸涩、苦楚……种种滋味涌上心头。
“我也只是想要一点平淡的幸福而已……当皇子有什么好的,只要她陪着我,我宁可当一辈子凡夫俗子……”
夏列默默地想着,眼角已然彻底湿润,终究还是缓缓合上了愈发沉重的眼皮。
下一刻,他体内的最后一道血脉之源被万灵炼血玉彻底抽了出来。
——连同他的魂魄一起。
他死了。
夏鸿氏皇子,夏鸿列,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间。
恍若黎明前的一点残星,尚未光耀世间,便已消逝无踪。
而杀人者,不过一草芥之民。
……
在这一刻,林越手中的万灵炼血玉啪的一声,彻底化为了粉碎虚无,只剩下一滴犹如泪水般晶莹的血珠。
刹那间,这一滴血珠直接没入他的眉心之中。
温暖如母胎初生般的力量笼罩着他,源源不绝地涌出,褪去旧命。
恍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