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靑离了萧永森,对着那摊主儿子招呼道:“新来的这桌客人,我先替他们结账了。”
这茶摊不算大,他的声音也不算很低,正好传入周邦昌的耳中。
这便是林茂靑初步的试探了,若是愿意让他结账,便是有尽释前嫌之意。
这摊主儿子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闻言便伸出手来,却听周邦昌叫了一声,“不劳林兄弟结账,我们自有钱使!”
话音刚落,一锭官银元宝也同时准确无误地落入摊主儿子手中。
官银元宝的形制分为大锭小锭两种,大锭又分两种,五十两和四十两,小锭则是三种,二十两,十两以及五两。
周邦昌扔出来的这锭官银元宝,是最小的那一种,只有五两。
但即便是最小规格的一锭官银,也足够让摊主儿子大叫着慌忙跑过来。
“客官,您点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七十文,这五两银子就是五千文,我们生意小,一年到头也不过攒下一吊千文钱,可找不出来这么多钱。”
周邦昌看了看这摊子上的几张桌椅,俱是边角有缺,桌上印渍明显的老家具,招客幡布虽然不脏却也陈旧得很,明显是家老店,便好奇问了一句。
“一年攒一吊钱,我看你这摊子开了不止五年,恐怕十来年都有了,四吊钱找不出来?”
周邦昌倒不是难为他,他就是不想难为他,所以才取了最小的一锭银子出来,不料对方竟然找不出来。
那摊主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来是能拿得出手的,只是我姐姐去岁许了人家,前些年存下的数十吊钱都买了布匹首饰作嫁妆,如今只剩下几百文用来在摊子上周转,可不就找不出来了嘛!”
林茂靑听了大喜,连忙也跑过来,把那五两银子从他手中夺了去,放在周邦昌手边,笑道:“周兄,既然他找不出来,不好难为人家,这顿饭食,还是我来付了,当做我昨夜不周到的赔礼!”
说着拿出钱袋,就要往摊主儿子手上倒铜钱。
“且慢!”周邦昌立即站起,转身按住了他的动作,拿起那锭银子又塞回到了摊主儿子手上,“那就不用找了,这五两银子多出来的部分算是我给你姐姐的贺礼。”
“只是,这五两和一锭都是单数,不好,我再给你一锭五两官银,凑个对,成个双,讨个吉利。”
说罢,周邦昌又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来。
“这,这,这实在是太贵重了……”他虽然话说的有模有样,但终究只是十三四岁的孩童,远不到真正成熟的时候,看见这相当于自己家十年家资的十两银子,便舍不得松手了。
换做旁人怎么也要三推三拒,他只推了一次,见周邦昌要他收下,便也就收下了。
“客官,您既然给了贺礼,这我再收您钱就不合适了,您还想吃什么只管说,我马上给您端上来。”
聂小蝶是最沉不住气的,立马叫道:“要肉包子吃!”
他应了一声,立马跑进厨房翻找。
等他走了,周邦昌才对林茂靑讲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我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情怨恨你,你也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们之间不过是搭档上路而已,并没有什么同生共死的道义。”
周邦昌只是直抒胸臆,林茂靑却是冷汗直流。
这世上哪有这样大方磊落的人?睚眦必报才是人之本性。他这么说,恐怕是已经把这这茬子狠狠地记在心里,不是自己请一顿饭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事情。
于是,他再度试探道:“周兄这么说,实在令我汗颜,我收了周兄十两银子,说好路上关卡俱有我打点,不牢周兄费神的,却没能保得周兄一路顺遂,还要周兄自己杀出重围……”
他从钱袋里掏出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我受之有愧,就先还给周兄。”
“不必了,我买下你的马车,本就该付些钱,何况舍妹在路上不是也馋嘴,吃了林兄弟拿来的些许吃食吗?就当是我买下的,钱货两讫,无亏无欠,你不用放在心上。”
周邦昌连忙将银推了回去,他是真不想收。
林茂靑和萧永森不一样,他是个标准的生意人,在他心里,情义恩惠都是有价的,出不出手只看价格是否合适而已。
昨晚陈师兄拦下自己的马车,挑明态度,两人都知道对面厉害,不敢出手。
萧永森依旧能鼓起勇气,用收了银子这个理由来企图阻止陈师兄动手,林茂靑却再也不敢说,当机立断和周邦昌进行切割,孰轻孰重,他心里自有掂量。
这样的人,就只能和他谈买卖,谈不得情义和朋友,昨夜他送吃食来的情分便用这十两银子做切割,以后便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
周邦昌说完,便坐了回去,等着上早饭。
林茂靑却是汗流浃背,这十两银子本就是他的东西,他却不收回,他果然是把这桩仇怨记到骨子里了。
他看向另一边拿起茶壶挨个倒茶的萧永森,心中想着,事到如今,也只能依靠萧弟了,看样子,他在这群人眼中还算不错。
“萧弟,萧弟!”林茂靑朝他招招手,吩咐他替自己看着点,还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一大串铜钱和几大锭银子,叫他找准机会就替自己等人送些恩惠。
“林哥,周兄不是说了,他不埋怨你了吗?你还这么紧张干嘛?”
林茂青教训道:“你哪里懂得人心险恶?那许寨主虽然蛮横却也算是个讲道理的人,还不是被人二话不说一剑割了头?无仇无怨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还心有芥蒂,如何能相安无事?”
萧永森挠了挠头,“我看周兄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没放在心上。”
“你别瞎猜了,总之按我说的去做,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我几时错过?”
“那倒是。”
两人又讲了几句后才各自分开。
此时,清风寨三寨主和四寨主骑着高头大马,带领大队人手,掠过村外道路,似乎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瞧也不往这边瞧上一眼,连后面的兵丁喽啰们也是目不斜视,仿佛这里并不存在一个村庄一样。
清风寨的人马最终在昨晚那个地方停下脚步。
三寨主是个背着双锤的青衣大汉,满脸的疤痕意味着他绝对不好惹,四寨主却是个拿着短小匕首的干瘦文士打扮,在清风寨中扮演着军师一类的角色。
昨夜许忘带出去的人手跑回来报告,大寨主和二寨主便派了他们过来查看情况。
三寨主捡起许忘的人头,叹息道:“老五果真死了。”
“白霞寨也死光了。”四寨主转了一圈,回来得出这个结论。
“是谁出的手?”
四寨主摇摇头,“不知道,但能猜一猜,这么多人,一剑毙命,还都是碎剑,即便是老大老二联手也做不到,何况白霞寨的人本就不弱,这附近最出名的剑客,也只有那一位了。”
“你说燕赤霞?他不是隐居兰若寺,再也不闻世事了吗?”
“诸葛亮还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呢,遇见刘备还不是出山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请燕赤霞出山?会是谁呢?”
“不知道,但目标肯定不是我们,对付我们,还用不上这种级别的人物。”
……
两人商量了几句,叫手下挖了个坑把尸体都埋起来,这大夏天的要是发生瘟疫,对谁都不是好事。
随后便往回走,只是这次,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路边的村落。
“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村落?”三寨主疑惑道。
四寨主提醒道:“有是有,却不在这里,还在十七里之外,这里只有一片乱葬岗而已。”
“原来是鬼村,兰若寺周边阴气太浓,这鬼村在白天也能显形,只是不知道把谁引诱进去了。”
“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情,别管!”
两人只停留了几个呼吸,便策动胯下马匹,带着众人快速离开了。
村内,摊主夫妇连忙带着自家儿子出来给周邦昌赔不是,说这十两银子太过贵重,绝对不能收下。
周邦昌直言相遇就是有缘,坚持要他们收下,几推几拒,他们才愿意收下。
一来二回的谈话中,周邦昌也知道了他们一家的情况。
这家人姓秦,儿子叫秦康,女儿叫秦筱筱。
老夫妇的面貌只能算是普通,小儿子也算不得俊俏,只是这大女儿却生得十分美丽,即便粗裙布衣,不施粉黛,也能看出姣好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
不久,又有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赶路至此,见有村落烟火,便径直下马进村。
这人背着一个琴盒,虽然不知道里面放着的是什么琴,却能看出这人对这琴十分珍视,坐下的第一时间便把琴盒卸下,放在自己膝盖上,手指还不断在琴盒上划动,好似正在弹琴一般。
“这位客官,您可要吃些什么?”秦筱筱问道。
“来两个肉包子,再来一壶酒。”中年文士眼睛微眯,看也不看她,手指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是沉浸在弹琴的喜悦中不愿意被人打扰。
“客官慢用。”
直到秦筱筱把东西端上桌,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他才把头往前一伸,深深地一呼吸,将包子的香气都吸进去,然后从臆想的弹琴幻梦中醒来,把琴盒往桌边一放,笑呵呵地喝酒吃包子。
就在他准备开始享用美食的时候,一个黑衣人从村外猛地窜入,一把将琴盒夺走,继而朝着村内狂奔而去,企图借助房舍遮掩行踪。
“何方宵小!给我停下!”
中年文士连忙大叫,起身追了出去。
茶摊上的众人各自惊讶一瞬,有人刚站起想要帮忙,却又停住缓缓坐了回去,这世道不太平,还是顾好自己为先。
萧永森刚想追上去帮忙,却被周邦昌叫住。
“不用急,他们跑不出去的。”
萧永森不明所以,又看见林茂靑向他使眼色,便坐了下来。
聂小蝶脸色平静地给他递了一个肉包子,问他吃不吃。
萧永森心中纳闷,按照他这段时间了解到的聂小蝶性格,她不像是会无动于衷的人,正要询问,就见苏摘星拍案而起。
“他奶奶的!看本姑娘好好教教他,偷盗不是抢劫!一点技术都没有,简直丢了我们盗贼的脸!”
“坐下!坐下!”周邦昌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回座位上去,还给她嘴里塞了一个包子,“你只管吃你的!吃完我们还要赶路。”
苏摘星狼吞虎咽地把包子塞进去,怒声道:“臭男人负心汉!你怎么无动于衷啊?这可不像你,你当初追我的时候追的可起劲了,那楚……那谁都愿意放我走了,就你死缠着不放,把我上下碰了个遍也不肯放我走。”
边上暗暗听着的林茂靑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讶和钦佩,他们虽然早就怀疑这几位美女都和周邦昌有关系,但从这种情况下,还是由女方讲出来,是着实没有想到。
萧永森听见苏摘星的虎狼之词,更是坐都坐不稳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他可是知道另一边安安稳稳坐着的聂小倩才是周邦昌正经的妻子,而这位苏姑娘只不过是个普通朋友而已。
这年头,朋友间可以玩得这么花的吗?还公然在正牌妻子面前讲出来。
只是聂小倩什么也没有表示,好为自己姐夫打抱不平的聂小蝶同样也没什么表示,似乎都默认了。
蛋生和尚更是赞许式地点点头,朝周邦昌投来疑惑的目光。
萧永森感觉自己的世界收到了不可名状的冲击,惊得他原来想问什么都忘了。
周邦昌不知道其他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只对着苏摘星和蛋生解释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还会回来的。”
蛋生和尚听懂了,点点头,继续吃自己手里的素包子。
苏摘星没有听懂,叫他说明白一点。
周邦昌就是不说,气得她直咬牙。
果不其然,那黑衣人在村内七拐八弯,左绕右绕,在半盏茶之后,回到了这个村口的包子铺。
他自己也很疑惑,但苦主就在身后追赶,来不及思考,便往村外冲去。
周邦昌等人依旧不动。
不多时,那黑衣人抱着琴盒,竟然又从村外冲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来了?”
“贼子!放下我的东西!”
黑衣人见自己快要被追上了,只好再度冲进村内。
那位被抢了琴盒的中年文士追上来,扔出一锭金子,叫道:“各位朋友!如果各位朋友能帮我拿回琴盒,异日必有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