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林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而贡院之外,孟行这话落下,那些对他有意见的举人之中,心态也起变化,一些人认为他说的不错,大家理念相同、志同道合是很难得的,就是自己人,只听过党同伐异,没听过自己人打自己人。
这些人的态度就生出变化,对孟行亲近起来。
而另外一些人,却已看穿孟行看似谦虚,其实内里十分虚伪,太过狡猾!
他们之所以不服,是觉得此人经义文章虽不错,但他们看了并不觉得自己的稍差,此人凭什么第一?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他们还没发难,此人便似事先知道了一般,说大家都是一样高,便是硬生生堵住了他们的嘴,令他们有气难抒!
此人不狡猾,谁人狡猾?
但有此人这话说在前面,他们也不能再找麻烦了,否则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些人的气便乱了。
孟行就算不懂望气,也知道这些人的气伏了,再不见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的心里更是好笑:
你们对我有意见,我就跟你虚头巴脑,骗来骗去,哄来哄去,是一点真心也不给的。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许多人心中暗暗佩服,便跟在孟行身后,开玩笑道:
“解元公,还不领大家进去拜见座师?再晚一些,谢师宴都要凉啦!”
孟行哈哈一笑,走在前头。
意气风发的感觉不断从心里、骨子里一点一点冒出,那种发自心底的高兴和得意,止都止不住……真是令人上瘾。
孟行啊孟行,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嘴角啊!
但是,这比压AK都难。
贡院大堂之内,吴林坐在主座上等候,听人通报,不多时便听到脚步声。
一群人的脚步谨慎又有些急切,是他们此刻心绪的最佳体现。
吴林暗笑,想起当年的自己中举去拜见座师的心情,回想起来与他们也是相差无几罢!
“学生,拜见座师大人!”
一群人已是有秩序地进入大堂,开始拜见。
吴林定睛一看,当先一人风采俊逸,脸上含笑……看之,真是令人目眩!
吴林见孟行如此俊才,心中更是欢喜!
此人仪表俊华,好似天降的一般,若是有机会进入殿试,是极大的加分项!
吴林先按下心思,等这些新科举人一一拜见,一一勉励,一一提点,也是一一认识。
他们这些朝廷大员,接待、认人、交谈,已是日常生活、工作中极重的部分。
这时处理起来,叫这些举人新丁们个个都感觉到如沐春风,感受到座师的赏识与看重,心生感动,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矣……
这厢拜见完毕,毫不耽搁,便直赴谢师宴。
宴会之后吴林便要赶回京城交差,以及处理乡试的一应首尾。
这次南阳郡乡试并不顺利,藏着巨大风波。吴林直接镇压从三品的刘昊然,罢了他副考官之职,把持南阳郡科选,虽然威风,但直接触动了保守党利益,得罪了很多人。
这件事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各方都有蠢动,就是南阳郡也暗生动荡。
不过一切都在吴林的预料之中,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张榜前便做足了准备,南阳郡风浪才起,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
塑造了英灵的当世朝廷大员,足以横压一方,保持明面上的稳定!
所以南阳郡眼下风平浪静,普通人什么都没感觉到,而这一科未涉及的新科举人多半也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有家中关系硬实的,或许听到了一些风声。
南阳郡还好压制,但回到京城那边,对上真正的大佬,他这个三品就似一只小蚂蚁般,就算他已塑造了英灵,非同一般,但仍要谨小慎微……那边的巨浪,却是不好摆平。
这便需要同党共同抵御,以为援手。
吴林便暗暗观察举人中的程夙豪、刘显、毛建平等人,这是程家、刘家、毛家……这几人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程家、刘家、毛家这些家族,是南阳郡本地几世的富户、豪门,再过几代就是世家了,距离门阀则还有极大的距离,故此对他们清河党也不算抵触,处于观望状态。
这次乡试为考中举人,这些豪门富户中的子弟,也是闻风出动,写起偏向清河党的经义文章,看似表明态度……但也未必便可靠。
这一点,反不如中举的寒门学子,不过这些他钦点的寒门举人要形成助力,还需较长时间沉淀与积累,且未必都能冒出头来。
只有天资卓越的人才能够迅速成长起来,形成帮手。
吴林便再看向孟行。
这个人,值得期待么?
事关重大,或许还应考察一番,才知道值不值得大力培养!
吴林心中一转,已有想法。
这时谢师宴上,主宾一一落座,孟行便坐在吴林不远处。
等孟行前来敬酒,吴林便一饮而尽,笑道:
“三元晚来,今早我也是等的渴了,正好满饮此杯。”
“……恩师恕罪。”
吴林便似随口问道:“何故晚来啊,可是因为挑灯夜读了?”
“……”
对于自己钦点的解元,吴林当然是查过底细,自然也知道了他在百家宴上的那些“轶事”。
这一下问的口气,也与当日南阳郡守的口气类似,并不沉重。
谢师宴中的气氛,仍是轻快。
而且此事时已过拜见座师的环节,在宴会中才提,看起来吴林也是轻拿轻放的态度,语气随意轻松。
老郡守这时陪在一旁,却是脸色渐渐严肃。
平静处才见惊雷。
这里只有他知道,这个不到四十的三品大员,看起来温文尔雅,和风细雨一般,但真做起事来的霸道与狠辣,人在贡院,英灵飞出斩落许多头,叫他也是心惊,这才使南阳郡的风波未起便平了!
这样的人,动静皆是风雨!
孟行也感觉到了危机。
拿到饭桌上说的事从来不是小事,要是一個人冒着不高兴掀桌子的风险来问你一个问题,那你最好认真回答。
迟到就是迟到了,说怠慢也不能说错,贡院门口时被他混了过去,到了这里,吴林再次提起,他不好糊弄。
孟行看上去也显得十分放松,回道:
“学生的确用功了。”
举人之中有人知道他夜宿勾栏,闻言便有一些嗤笑。
孟行恍若未觉,继续说道:
“学生曾想,若是今科不中,便要多加努力,做了诸多苦读的计划,今日一早才放榜,学生便找来各位同年的文章考卷,一一研读,一时沉迷忘记了时辰,直到报喜的人找到学生。”
“哦,报喜之人到了,你又如何?”
“学生当即放下经义集,所有计划都抛之脑后,转身霸气出门。”
“……”
吴林一时忍不住哈哈一声,此人说起话来活灵活现,极是有趣。
这些话,也令作陪的南阳郡守不住抚须,含笑点头:“孟三元,你总有些怪话!”
席位之上,也多了许多笑声。
而吴林则笑道:“你当真如此用功?这却得考考你。”
“恩师请问。”
吴林便道:“我听到你说起读过鲍攀贵的经义文章,说到“天子号仁圣,任贤如事师”这一句,当日读时也是深爱……”
众人听他在贡院内,便听到贡院外的交谈,好像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与法术神通一样了,真是令人羡慕。
不过他们中了举人,国运汇聚身周更多,能够吸取力量,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故此心中也十分期待。
鲍攀贵闻言连忙站起,受宠若惊:
“恩师错爱……”
吴林朝他点点头,接着道:
“此次经义卷子,令我印象深刻之句不少,便如这一句: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你可知哪一位同年所作?”
“是刘显刘兄。”
刘显刘宗正是这次乡试第三的经魁,此人读过他的文章也并不奇怪。
吴林再问一句,这一次孟行仍是回答得不假思索。
两人一问一答,片刻之中提出的句子,已涉及这一次的经义文章三十三篇。
吴林所问,孟行都对答如流,还能说出前后语句、意境,
两人越说越是离谱,竟一一列举那些经义文章的妙句。
被点名的举人,全都诚惶诚恐,惊掉了下巴!
两人竟是能说出他们所有人文章中的点睛之笔!
众人既惊叹于吴林竟将他们的文章全都记在心上,可见这个座师是真材实料,用心良苦。
同时,他们也惊叹孟行竟还能跟上吴林的点评,并且言之有物。
今朝才放榜,恐怕此人一早上便记下他们的经义文章,不只是用功这样简单,还是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便想到此人法科也是第一,寻阳县王县尊曾说他博闻强识,果然毫不夸张,一点不假!
众人心中,便再服了几分!
吴林见考不倒他,可见此人当真是用功了,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
吴林忽然抛出重磅问题:
“正确的道义的确不分高下,既然如此,我为何钦点你为第一,而非他人文章?莫非是因伱经义之中,引用我之言?”
他盯着孟行问道,好似平地惊雷:“我就此偏私么?”
此言一出,席上鸦雀无声。
此言,也是其他人想问而不敢问的。
吴林竟然当众提出,由自己提出,反问受益最大的孟行!
但又好似问的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便似看到一头猛虎,缓缓露出獠牙,虽无声无息,却着实骇人!
而他们虽非孟行,但仅仅与此人身处异位思考,便感觉到一顾寒气不由从脊柱中冒出,直冲脑门,头皮发麻!
此人若是答得不妥,恐怕没好了。
前一刻,吴林能点他为解元,令他荣耀加身,风光无限,但是孟行稍有怠慢,也能令他如临深渊,不寒而栗!
伴君如伴虎之感,众人竟从吴林身上体会到了。
真不知到朝廷之上,庙堂之中,又是怎样的风波诡谲!
真不知道孟行该如何回答!
“恩师所想,学生不知。”
众人却见那孟行正色道:“不过学生以为,道义不分高下,但文笔可分高下,窃以为恩师独爱我文笔,偏私一下,却也寻常。”
“……”吴林手点着他,忽然放声大笑。
众人闻言,全都张大嘴巴,你这么说,是文笔第一么?
而孟行正是这样说的,他一本正经:
“道义不分高下,学生文笔第一。”
“……”
这回答虽出乎吴林的意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但吴林已是许久不如今日欢快:
此人狂也是狂的,却狂的有趣,实在不忍多加苛责。
三十、四十年纪的男人,虽渐老成,生出老辣,但内心之中,仍保留一分年轻人的轻狂,爱那种恣意飞扬的烂漫:
“好一个道义不分高下,学生文笔第一!孟行,会试一试,比乡试多一科进士科,便是考的文笔……我便看你文笔,能否大放光彩,看你还敢讲出今日之言否!”
“你们,我亦在京师等着,等你们震惊天下!”
“诸君,我便走了,京师再见!”
在座举人们,闻言无不心潮澎湃,举杯相送,亦是为自己举杯:
“恩师,京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