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终究是闲不住的人,毕竟最近发生的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有种赶紧做事把事情搬回正轨的冲动。
而此时他亲自来到山下,插下去探测水深的的竹杆上面新的记号也在提醒他,洪水还能庇护他的时间不多了。
也许是三天,也许后面指数式消退时会更快。
而祁连从跟出来的英子那里得到的最乐观估计,往年火石岗附近的春汛洪水消退大概在十日左右,算算日子,那他祁连就还能有五天到六天的时间。
望着东边像座孤岛的封山,想象着上面很可能饿极了的盗匪,祁连突然想到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于是忍不住对英子发问道,“英子,既然火石岗此处明显更适合生存繁衍,为何按照你父亲所说这地方只有你们一家人春夏之际才来,对面的封山盗匪和更东边的大陆泽附近散居的夷人,总不会是不想到这来吧?”
“啊...这个!”英子突然被祁连这么一问,面露难色地扭捏着,欲言又止。
看到英子这副模样的祁连,意识到了自己肯定是问着了什么秘密,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想追问。
但是准是祁连的表情变化被敏感的少女尽收眼底,英子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顾虑一样,伸手抓住祁连的衣角摇晃两下解释道。
“师匠,英是怕你会认为我们一家是不祥之人,所以才...你不要讨厌英,英告诉你就是了,其实三年前这里还是五峰山大巫部落的一个分部落所住的好地方,有猎物有水源还盛产火石,西边大巫部落卖到周围最多的货物就是把他们本山产的恶金和这里产的火石组合起来卖的火镰!只不过三年前的春天这附近发生了一次大地动,听说把原来的山顶都削平了,而住在山顶天然大山洞群里的大巫部落的人全被活埋了,从此...从此这里就被...”
“被诅咒了啦?”
祁连听着觉得有些好笑,随口接道。
不过心里倒也明白英子不是在说谎,难怪祁连之前觉得住的山洞周围的那些石头堆的量多得有些不正常,就算是年年洪水和泥石流也不太正常,原来最重要的来源是地震吗?
英子看着祁连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停顿了好一会,才面色惶恐地劝道,“师匠不能不敬山神!要知道地动刚发生的那段时间,西边的大巫部落和大陆泽周边好多人,都想来火石岗寻找在此的部落遗留的财货和开采火石,但是可怕的是大地动之后这里不仅到处大变样了,连原本到处都是的火石矿也变得稀少了好多,大家来采了几个月就没了,然后那年夏天又是一次地动,紧接着就是洪流,又死了好多人的,从此五峰山大巫就传出消息,火石岗山底下藏着一条叫做委蛇(wēi yí)的妖怪,人首蛇身,还有两个头,是这里的山神!委蛇不喜欢人气,一旦火石岗上面住了超过十个人,委蛇就会想办法发地动和洪流,把人杀死带到面前永远做她的奴隶!”
“主上!要不我们也搬家吧!或者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刑人扔掉或者献祭给山神,不然火石岗上住的就超过十个人了,山神会降怒的!”被最终还是心软的祁连带出来的南宫,听完英子的有鼻子有眼的叙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大叫起来。
“聒噪!”
祁连跳起来给了乱讲话的傻大个头上一个爆栗,然后转头继续问道,“那你们一家明知此地诡异,还住在这,和你们说的不详有什么关系吗?”
“是之前五峰山的大巫说的,并且阿父自己也这么觉得,说他年少就失去了国家,然后父祖也很快活活死在他面前,所以既然已经是不详之人,那住在火石岗可能反而会没事,只是遇到师匠你们后,阿父就不让我说,他害怕...”英子有些担心地握紧了祁连的衣角,往他身后躲了躲,避开南宫“恍然大悟”后的越来越凶恶的逼视眼神。
“主上...”
“好啦!英子,你把朕让你偷偷带出来的肉干拿出来。”祁连举手止住了南宫想要发难的想法,转而吩咐英子道。
“嗯...”有些心虚的英子解下腰间四五个兽皮袋子,从里面掏出了加起来起码两斤的风干肉,然后捧着要递给祁连。
“给朕干嘛?给这个大傻个,没吃饱的又不是朕。”祁连没有接,而是指着南宫道。
“主上,这是?”咽了咽口水的南宫挠着头疑问道,眼中原本的杀气一下子荡然无存,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
祁连则没有说话,直到忍不住的南宫自己快速地从英子手里抽了一块肉吞进嘴里咀嚼起来。
“你接了这些肉,吃了下去,就领英子他们家的情,别到处去说闲话,尤其是芳一和易大夫那里!而朕以前就说过,朕就算是以后不能给你世卿大夫、荣华富贵,也要保你一个吃饱喝足、耀武扬威的阍卫头子职位,既然已经罚过你不吃朝食了,那就晌食多吃点,只是既是偷偷把你带出来,就不要让易大夫抓到。真是的,总也是吃不饱是怎地!平时三餐就属你吃的最多,却还要守夜去偷吃。”
祁连看着逐渐狼吞虎咽的南宫无奈道。
“都是易大夫...小气,明明咱们有那么多肉,大家都能吃得饱饱的!他却总是说什么要为长远计,每次主上你不亲自煮食,他就只给我一个半饱,可是要是主上你主持,就每次都给我吃饱,那里还能回到以前半饱的样子!我的肚子也不答应呀!”
几个呼吸间就把肉干吃了一大半的南宫,倒真是让祁连叹为观止,最后还是宠溺地解下腰间的羊皮水袋递给南宫道,“你慢点吃吧,小心噎着,朕还要再去附近其他几个地方看看测水位的竹杆。”
说罢的祁连抬腿就走了,而想要立马跟上的英子却被南宫扯住了感谢道,“英,你放心!只要主上不让我说,今天听到的,我一定不说,不过自从易大夫管了储藏室,所有肉食、武备和工具,每笔出入都被他管得死死的,你偷肉不会被发现吧?”
“肉...不是我偷的,是易大夫留给主上的晌食,师匠让我从保管的芳一叔父那里...单独拿出来的。”英子小声地回答道。
“啊?那这...主上!”南宫忙咽下口中肉干,抬腿去追祁连。
但是听力很好的祁连却背对着南宫说道,“易大夫严控储备,这是朕点头和吩咐了的事,易大夫既然定下了每人的定量,自然也是包括朕在内的。法度既然已经订立,大家都要遵守,否则又有什么意义呢?朕流亡之际还能有易大夫这样的刚正守持之士相随,实在是受宠若惊,带头尊敬他还来不及,更不会去破坏他的威信,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劝朕破例的话就不要再说出来了。”
“噗通!”南宫捏着最后一块肉干,拜倒在地,声音呜咽地说道,“我今生早就跟定了主上,生死不论!这是早就说好了的,可是天下哪里有主人不吃饱而先喂饱走犬的事,我向您奉献忠诚,就是您受到一点点损害都是罪过,请您收回成命。”
“朕听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chóu,通仇)。然则朕以为,尔等于朕流落江湖之际仍不相弃,朕岂可仅以手足犬马视之,每自思量于此,便觉引尔等为腹心仍嫌不够,当以君臣之为一体,尔饥则如朕饥,且食饱,勿做小儿姿态,遗人笑朕无识人之明。”
说完的祁连也不去装看什么其他水位的竹杆了,转头向着山洞走去,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与此同时,在山洞里收拾打包好一应器具放上黑马驼背,又按照祁连吩咐检查了一遍昨晚给黑马上的骨折复位夹板没有问题后,作为临时管事的芳一不自觉地看向山下的滔滔洪水,同时从怀里的口袋掏出了四颗金珠,先是目露贪婪,然后却失望地叹了口气道。
“主上之待南宫,推食食之,深厚如斯!然我芳一兢兢业业,却不相及,若可一选,我愿弃此浮财,只求主上垂青...”
说是这么说的,可是在旁观的育、粱两人看来,自从今早上祁连塞给芳一四颗金珠赏赐后,他时不时拿出来摩挲了一早上的举止可算不上不开心,甚至未尝不是有炫耀之意,只是育粱两人不好说什么。
“算算时间,主上应该快要回来了!今日看主上吩咐带的物什之齐全,恐怕活不会小,粱你等会可要勤快些!育你要守好家,看好那个刑人!不要让我难做,否则我可不会再手软了!”芳一小心翼翼地把金珠收了起来,语气严厉地吩咐道。
“诺!”育粱两人对视一眼,应和道。
不过,芳一正准备按照吩咐,转身去请洞内还在编竹篾的竹竭妻子出来,预备出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挣扎肉痛了好久,才又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了那四颗金珠,然后魂不守舍地颤抖着挑了两颗最小的递出来给育粱二人,然后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道,“二三子,各取一颗吧,主上一贯烦恼易大夫教训,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芳一爱财是以前就为祁连前身所知的,不然他其实以前是祁连的嫂嫂霖姬安插过来,约束祁连出格行为的近侍,怎么会后来反倒跟着纨绔的祁连四处干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呢。
答案就是祁连当初做无忧无虑的二公子时,有的是钱,每次只要祁连前身要做什么坏事,芳一要劝阻什么的,祁连的前身就会用财货砸得芳一闭嘴,甚至帮他隐瞒。
所以可想而知,这个铁公鸡今天舍得吐出到手的金珠,帮祁连给别人封口,可不容易,要不是芳一看出来了祁连以后可能大用两个白狄子,芳一可能倾向于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们闭嘴,也不愿意在真正的奴隶身上浪费,这也是当世通用的做法,毕竟有财产的奴隶还叫奴隶吗?
当然像芳一这种几代侍奉主家的家生子,正因为他们可以拥有一些私人财产,某种程度上其实就不完全算奴隶。
不过,等了好久没等到育粱两人反应的芳一,有些恼怒地回头时,却一下子呆住了。
原来,两人手上各有两颗金珠。
然后,在芳一不解的目光中,育粱两人各自拿出一颗金珠恭敬地献给芳一,然后说道,“恭喜芳管事,主人真神人也!这是主人说若您通过考验,就加赐给您的奖赏,主人还让我们带一句话,爱朕忘其恋财以分人,朕亦加赐以饷其忠,不之损,使其知忠之有利,富贵与共!”
“噫嘘唏!芳一何其有幸能追随明主!主上以天智御人,天下事不足定也,何况是日后小小的蓟国。”
感叹完的芳一接着难得诚恳地对两个白狄人说道,“二位连日来也见识了主上的神异,此等人主何其难遇!我芳一自幼也跟随服侍过不少贵人,自问就是尝窥见一面的当世侯伯齐侯,有此风采之时,也已是年过大衍(五十岁,注一)!而主上且过加冠之半,聪慧至此,更兼起死回生之术,泼天富贵不日可期,望诸君思之,他日若同列为臣,还请记得我芳一提点之义,或许近日芳一就有拜托二位之处,不知...”
“我等奴婢飘零半生,不敢求此!只是芳管事关照之恩,不敢或忘。”粱止住了更激动的育开口,老成圆滑地对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芳一看了眼不上套的粱,收敛住了对他阻止育站队时眼底闪过的一丝阴狠,转身快步走进山洞喊道,“竹嫂!竹夫嫂?”
没有回应。
芳一三人突然警醒,于是放下刚刚讨论的话题,一齐冲到山洞近处,却又见竹夫人惊慌失措地转出来和他们手舞足蹈起来。
一时间,虽然竹竭妻子和他们已然相处了几日,但是彼此之间仅限于知晓姓名的交流水平,不足以让芳一三人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最后过了好久,三人才逐渐严肃地拔出武器,小心翼翼地靠近竹竭妻子所指的方向——那个受了五刑的罪人躺卧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是,等三人靠近,甚至戳了戳那人,又一切正常,其人昏迷模样不像是有问题。
最后等芳一等人想要进一步确定时,祁连在洞外远处呼唤的声音又恰好传来。
三人只得暂时作罢,临走前,芳一和粱都叮嘱道,“一定看好这个身份不明的罪人,而若是有敌人来犯,火坑旁的烽火柴堆,可以酌情点燃,再以我们准备好的滚木擂石拖延一二。”
说罢,芳一和粱都拉着竹竭妻子离开,去找祁连。
片刻后,祁连带着帮他翻译的英子和她母亲重回山洞,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男人,甚至探了探脉搏和瞳孔。
但是确定这个男人确实还是昏迷状态后,祁连也就只能作罢,以为是竹竭的夫人看错了。
不一会后,祁连等人重新出发去往白瓢谷,独留腿脚好的差不多的育看守山洞。
又不知过了多久,育也放下心来。
毕竟他盯着这个男人看了快一个时辰了,一动未动,于是松了一口气,准备前往山洞外平台瞭望。
但是才走了没几步,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就抵在他的脖颈。
一个沙哑怨毒的嗓音在育的身后响起,用的是他听得懂的邢国话,“且答某的问题,未然,今日尔死且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