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晨,从一起床开始,西边太行山区的赤红早霞就一直延续到此刻顺水而行两个多时辰了,真是蔚为壮观。
而这么长时间跪坐在管子船这种从分类上来说,仍算是无帆舢板的船舱里,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因为本身即使满载,吃水也不太深,所以为了防止江河之上大风的干扰,船蓬做得很低,即使以祁连目前的身高,站在船舱里也要勾着头。
总体来看,这种人货两装的平底防沙船,和祁连后世去浙江旅游时体验过的乌篷船很像,从动力上来说,两者都依靠着类似的脚躅桨。
即划船的人坐在船后,一手扶着夹在腋下的划楫来控制行进方向,然后两脚踏在桨柄末端,两腿一伸一缩,桨就一上一下地击水推进。
只不过乌篷船和管子船的不同在于,似乎是为了应付北方河中泥沙较多的情况,管子船方头方艄、更宽更大,南方水乡里的乌篷船则两头尖翘,更窄更扁。
当然祁连觉得船舱中难受压抑的另外一个原因,不乏是他所坐的这条管子船中还堆满了粮食,以及有些晕船的南宫那恹恹的表情,使得船舱里的气氛有些太过沉闷了。
也许是出于最后的谨慎,自出发后就低头沉思、并且脸上戴着昨晚连夜赶制出来的带耳竹子面具的柳鞅,突然问道,“主上,为什么突然那么相信那个叫青犬的谍匪,而且前来大陆泽首要事就是和五峰山接头,万一那个青犬临时反水,岂不是…”
祁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仔细扫了一遍这艘除了船首,其他地方不是被祁连涂了油脂,就是巧妙地用粮食和其他杂物堆放,做了防范别人跳帮的清除落脚点准备工作的管子船。
然后祁连也没有做正面回答地反问道,“柳子,你的伤好的怎么样了,能支持你的剑术和箭术发挥吗?”
“嗯?!”
柳鞅听罢祁连的暗示,一下子认真起来了,因为虽然已拜祁连为主,但是独立传承的卿大夫家庭,有些家学渊源只要他们自己不说不表地藏拙,君主总也是无权过问的。
无论是擅长治什么学问、家族掌握什么制陶制器的秘诀工艺和生意,亦或者有这时候的“武林秘籍”,也就是某种兵器和武艺的传承,那都是卿大夫家自己的底牌和底蕴。
这是自上古三代就传下来的规矩,西周沿袭设立的陶正、乐正、历正等等事无巨细的司职职官体系中,某个技术性职位往往都是由一个或者最多两三个家族世代罔替,比类似天子卿士的政务性职务还要更加稳定,这不仅仅是受大环境世卿世禄、常官世忠的影响,更多的恐怕是一份对掌握相关专业技能世族的尊重和垄断默许。
而恰巧,对于柳鞅来说,家传的箭术他已经展示过了,但是剑术他绝没有在任何人,包括祁连面前卖弄过,所以祁连一语道破之后,他是真的很有些意外,甚至已经开始往神鬼之道上胡思乱想了。
“主…上,这…”
“柳子不用忧虑,朕现在只是个凡人,没什么巫祝的本事,只是昔日为柳子看伤时,身上二十七处新伤,无一处伤在要害,更无较深的捅刺伤口,都是划伤,再加上柳子双手老茧可不是只长在练箭该留下的地方,这如果不是天大的巧合,便只能说明柳子技击术之高强,不下于那手高超箭术了。”
祁连虽然可以任由柳鞅乱想,但是子不语怪力乱神,面对日后要仰仗的谋臣,自己不能因为一点私心,就不说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而给柳鞅留下错误预判的空间,否则到时候反过来坏的是自己的事。
“主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臣实在是佩服之至。”
听完祁连解释的柳鞅,闻弦知雅意地附和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侍奉一个明断的君主,和侍奉一个真的识鬼神之术的君主,不是一回事,前者应该庆幸,后者就该早做准备远远逃离。
“所以,柳子问朕相不相信等会接头时,青犬的忠诚,朕是相信的,然则信是一回事,做好谨慎的防备又是另一回事了,有柳子和南宫在此船上坐镇,水战跳帮之时,敌谁能安落朕船之上?柳子你就是朕的胆子呀!”
祁连话音刚落,在后蹬舟蹬得气喘吁吁的汲就提示道,“老师注意!我们将入大泽了。”
于是,祁连转头向前眺望,一瞬间水面豁然开朗,一望无垠,已是进入一片水鸟纷飞、洪波涛涛、千帆竞过的巨湖,而远处草岸也隐约可见一群黄灰色的巨大身影,长鼻小耳,惬意地饮水嬉戏,不是祁连在云南也难得一见的野生亚洲象又是什么?
等会!好像哪里不对,那些帆和那些船…
“汲!那些看起来更大的尖底草帆船是怎么回事?”祁连用极好的视力观察了一阵后问道。
而汲待船进入开阔水深的湖面后,也暂时放下了操纵船只时悬着的心道。
“老师,那些都是住在着泽中湖面上,常年不上岸的疍人的船,周围岸上的屯垦游猎的东夷和其他杂夷,都不允许他们建造能穿行支流河川的平底船,否则就一粒盐一颗粟都不会卖给他们,而疍人们就专用那些尖底船了,那些帆您别看不用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省不了多少力不说,装到吃水浅的平底船上,还一来风就翻…”
祁连听着汲的抱怨中,有意无意对于那些疍人唯利是图、懒惰狡诈的讽刺,倒也是有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以前过游猎生活的未成年小孩,会对这么早就起来捕鱼的那些疍人有这么大仇恨。
“好啦!去蟂矶(xiāo jī)认识路吗?赶紧去!”祁连打断汲的话头道。
“可是…老师!阿父他那艘船不是去你说的那个方向呀!那是去鹿柴部落的方向。”
汲指着前面原本领路,但是现在突然转头向北的竹竭那艘船,偏离了祁连所要去的蟂矶直直向东的方向。
“你父亲有自己的任务要顺便去做,等会他们自然会追上来的,你划舟的速度本也比不上你父亲。还有啊,等下离那些喝水的巨象远点呀,咱们可没准备烧他们尾巴驱赶他们的火把哩!哈哈!”
祁连随口激了一激汲这个半大少年,果然后者不再多问,鼓起腮帮就闷头向东驶去,船上其他人也随着祁连的调戏之语大笑起来。
只不过微微一笑的祁连,没和任何人说的是,他此次冒险执意前来,就是要亲自来接收那个垂死的东泽豹许下他承诺的第一个助力。
东泽豹盯上前几日前来卖盐的竹竭,不过是受了黄鱼部落和鹿柴部落的牵连,从一开始,东泽豹和勾结他的西边五峰山大巫部落,就是对准了这两个百人部落而去的。
东泽豹不过是先拿受了池鱼之灾的竹竭练个手罢了,他本来如果没出事,就会在这边事毕后去履约开刀黄鱼部落,而这边的鹿柴部落则由五峰山下手。
而即使东泽豹已经无法履约,他也还是很肯定五峰山会动手,因为黄鱼部落里东泽豹的间谍三天前告诉了他一个大秘密。
那两家部落的所在大陆泽西北角区域,有铜矿!
而祁连不告诉竹竭,并且故意拖延到今日,借口参加东夷部落草集进入大陆泽,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阴暗目的。
是的,祁连来都来了大陆泽了,不着急着去赶他口中买卖奴隶的东夷聚会之地,而是先去与五峰山接头,就是因为祁连早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能白拿一批五峰山用来交货的鹿柴部落人口。
因为按照约定,本来就是东泽豹负责担下袭击同族的罪名,而掩护台面下的五峰山,以维持其明明都深处西边戎狄腹地,却还牢牢把持着大陆泽以及临近的漳、滏、洺、蓼、洨、浸、澌、黄河干流等流域的东夷公认大巫祝地位的正面形象。
而作为报酬,东泽豹会得到五峰山暗中支付给他招兵买马的奴隶和粮食,并且在他夺取东泽氏后给予背书,而其他东西都将由五峰山接手。
所以,祁连清楚地知道,竹竭此去是找不到他的故人了,除了一片烧焦的废墟,他不会找到其他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