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臣清泉(黄假)奉命前来觐见!”
帐外响起的传呼声,让还在批改自己弟子汲的一篇汇报竹简的祁连,抬起来回应道,“进来吧!”
“诺!”
得令的两人走进帐中,跪坐到小睡醒来的英子给他们铺好的草席上,拱手与祁连见礼。
“朕夤夜相召,应该没有打搅二三子美梦吧?”祁连看着两人双眼通红的血丝,装糊涂道。
不过说完的祁连,还是嘴角带笑地把一份竹简递到了自己手下两大间谍头子的面前。
但两人甚至不用去看,接过竹简就放到一边,然后直接跪坐向祁连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一言不发地等待祁连发落。
“二三子这是干什么?明明是朕找你们前来要个说法,怎么?做的这么大好事,反过来还要朕给个说法吗?又或者是想试探一下朕会不会‘今日事,今日毕’,什么时候看到你们这份伪造的奏书,再什么时候和朕坦白吗?”
祁连的声音无悲无喜,但是冰冷的措辞本身,其实已经是饱含杀意了。
对此,清泉二人只是试探性地抬头,得到祁连象征性地回礼手势后,彼此对视苦笑后,像是事先就商量好的一样,由清泉汇报道。
“臣的女儿是五峰山派来的谍人一事,主上不召,我等也打算明日尽数相告,绝无包庇之意,这一封由臣那两个孽女誊写的,写了主上明日要东进突袭正在陷入苦战僵持的漳水东泽氏和五峰山联军双方的假情报竹简,不过是我等想向主上证明,我等早有察觉防备,请主上毋忧的证明,假兄本想今日就向主上直陈的,是臣拦下了他,为此假兄昼夜难眠,只是…”
清泉言及此处,有些嗫嚅,而满眼血丝的黄假则接口道,“只是没想到主上如此勤政,您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否则您的身体一定会撑不下去的。”
“卿何复言朕,卿不自惜,朕且怜之!”说罢的祁连对着侍立的英子道,“且去取朕那面铜鉴来,也好让他们看看自己,再冲泡两盏蒲公英根汤来,加点姜和野葱花,给他们提神。”
祁连实在是看不下去两人的疲惫模样了,连自己不够用的蒲公英“咖啡”也只得分他们点。
“唯!”英子听罢,悄声退出营帐,前往另一小帐准备。
“主上,臣…臣…臣…”黄假感受到了祁连的关怀,凝噎数次,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而清泉也是动容不已地再度稽首。
祁连见此只是喟叹一声后不再言语,但祁连帐后却突然传出一声冷哼道,“青犬,尔女今日已然敢施诡计,利用无知部众的舆情,公然接近主上,居心叵测!至于你,黄假竖子,你看看这是什么?你儿子做的好事!”
伴随着一发竹简被狠狠扔到黄假面前,后帐木板屏风后的易老头和柳鞅转了出来。
伏地的黄假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捡起地上竹简,上面写的蓟国文字歪七扭八,开头署名是竹汲,黄假仔细辨认,越看越心惊。
原来上面是最近被祁连外放出去,试岗管理膨胀到一百多人规模,由十六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孤儿人质组成的羽林卫的汲,发回给祁连的文书,内容是汲回答祁连询问“到任”快半旬的他有没有在卫中发现什么学习能力突出的优秀少年。
而汲在报告文书中,通篇都在极力推崇一个名为“尔康”的十四岁少年,说他晓东夷、燕、蓟、晋、卫、邢等多国文字语言,并且勇于任事,和卫中众少年相处融洽、威望很高,汲初来乍到,卫中很多事情都是靠尔康的帮助,才能很快理顺,这才能按时按量地达成了祁连下达的几项任务。
在最后的最后,汲还小心地询问祁连,是否能将自己从祁连这里学到的一些医术兵法教给尔康,并且提拔他做自己的副手,或者干脆直接让尔康来做羽林卫的主官,而汲还请求不日亲自带尔康来引见祁连云云…
黄假失魂落魄,手上竹简不自觉滑落,得到祁连眼神示意的清泉捡起来一看,同样是看得汗流浃背。
“那个桃夭为表,实际上这个尔康为里,一明一暗,两位卿家是不是都被瞒了过去了?真是好手段呀!两位卿家说说,朕许给了你们掌管斥候和营中监察之权,这等计谋是何人指使,还是说…是他们自发的?”
祁连终于当着柳鞅和易川的面,明确说出了清泉和黄假的司职后,虽然两人早有预料,但还是脸色气得铁青!
因为祁连这是做坏事都不避人了,半公开承认了自己把理论上军中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司空等军事主官之外的“侯奄”,齐国、晋国叫“候正”,即负责侦查、刺探敌军、监管军将的重要职位,分给了面前两个别说国人、甚至连芳一这种累世家奴都比不上,只能算祁连临时私人卫仆的新奴。
这是大大的逾制和侵权!
要知道远的有帝辛,近的有卫懿公,后世很多人以为卫人不肯为懿公而战,仅仅是因为其宠鹤,给鹤封官职而感到荒谬,所以不肯应战,但其实除此之外,懿公还重用另一个新阶层来分薄侵害了贵族和国人的利益,招致了强烈不满,才是更大诱因。
此阶层即“优”,也就是宫人,所以卫国国人避战时,才有所谓“贵优而轻大臣”、“士民曰:‘君亦使君之贵优,将君之爱鹤,以为君战矣’的种种说辞。
这属于懿公挑起了贵族国人和其想要重用的近侍宫人之间,不可调和的根本利益之争,却又没有留下后手导致的双输悲剧。
而卫懿公被逼得只能率宫人近侍和少量认同他认错态度的国人甲士前往御敌,最后寡不敌众,却又不肯去旗(就是扔掉旗帜逃跑),壮烈战死的下场,就是这时候的贵族士大夫们展示自己力量的最好注脚和赢得的最大战利品。
即君主确实可以任性,但贵族们也有权抗争,世卿世禄的贵族们仅仅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一个强国的社稷就能够覆灭。
但如今,让易川和柳鞅无奈的是,这本来应该屡试不爽的劝谏例子对祁连却不太有效,盖因祁连目前的状态和卫懿公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祁连的手段也有那么一丝变化。
祁连的做法的确离经叛道,但是他却像是知道游戏规则的底线在哪,然后一直在小心地试探,让易川、柳鞅两人一直狠不下心来彻底翻脸。
就像今日这件事一样,易川、柳鞅两人也不是第一次知道祁连的类似的小动作了,劝谏、乃至于想要出走的念头都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最后两人也只能是被祁连用这样、那样的恩情道义困住。
然后被拉回来,被祁连说服他没有违背什么大义,非常时刻做点非常之事也是正常的,最后两人会自己说服自己,给祁连背书,帮他想办法、找根据、擦屁股!
所以,事到如今,好歹祁连只给了面前两个人以实际的职权,而没有给他们最重要的名义和正式官职,易川和柳鞅也就对视一眼后,咬牙切齿地决定暂时忍了。
不过易川、柳鞅两人眼神交错之际,同时想到教训教训清泉、黄假两人是不可免的。
“事已至此,若让尔等杀女灭子以输诚,尔等愿意吗?”柳鞅突然冷声道。
“这!主上!臣女有罪,臣请代之!甘愿自此了断,只求主上放她一条生路!”清泉二话不说就直接磕头道。
而黄假比清泉可狠多了,不发一言,自顾自地膝行后退到了帐门口不远,已然是抽出了腰间短剑。
“住手!”
从刚才开始就旁观自己这个“流亡政府”里的两派争执发难的祁连终于是开口了。
但是这次不用易、柳两人继续紧逼,横剑在脖的黄假自己就坦白道,“明日主上所欲行之事,臣多无回避吾子之意,臣原本一开始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只是…”
“只是你儿子太聪明了,太会藏锋蛰伏、装傻充楞骗过了你?照朕来看,五峰山和你们这些轻视他的人,就算今日不吃亏,他日亦将为其所擒!出来吧,否则尔父真的自戕,朕倒要看看尔如何收场!”
祁连说罢,轻拍三下手掌,后帐就又闪出两人,本来已经涕泪横流,感叹自己一世作谍,临了被儿子偷家的黄假定睛一看,跟在汲后面的拘谨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尔康又是何人?
“主上!这…这是…”
黄假一时间大脑宕机了,还是他儿子尔康苦笑一声替祁连回答道,“父亲,儿子三日前就因为想要盗窃汲师兄抛出来的能够人造璆琳的秘密,被师傅钓出来了,孩儿不孝,未有早告知您,回去再向您请罪!”
“这…这…主上!所以…今…昨…羽林卫…他们。”想通了什么的清泉,被自己脑袋里升起的一个可怕念头吓得语无伦次道。
而祁连只是淡淡地肯定道,“是的,前几日狄梁、狄育带领的斥候暗队,离开你视线的那段时间,是朕调走的,不过不是你想的去清查列国客商中的奸细刺客,而是去蹲守拔除早就混在柳子带回来的邢国遗民中的‘针’去了,收获很不错,封山的、五峰山的、东泽氏、北边洨水东夷大族宁氏、南边洺水鬲氏、泽西泜泽的贝氏…而替朕散播假消息、充当耳目引他们上钩的,就是羽林卫那帮孩子,毕竟谁能想到一群闹着玩的孤儿会说谎骗人呢?”
再度转向黄假的祁连继续补充道,“当然黄子你儿子比那些蠢货警觉得多,但是到底是年轻人,这潜伏的功夫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又倒霉运遇到了朕!不过他倒是一个难得比卿家你还识时务的俊杰,比起五峰山更看重的清泉家的女儿来说,他们把你儿子当成是平平无奇,用来掩护和牺牲的陪衬,却是买椟还珠了。他这三天立下了不少功劳,表现丝毫不亚于黄子你当初,朕收他做弟子,暂且跟在朕的身边,做个谒者,黄子没意见吧?”
“臣…臣…没意见…”
黄假还能说什么,毕竟今晚的几次反转,他作为当事人,大起大落间没被吓出个好歹已经不错了。
唯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女儿,还在被祁连蒙在鼓里当枪使的,并且对祁连找羽林卫那群孩子监察自己这个监察的做法感到后背发凉的清泉,有些后怕地请辞道,“奴婢请主上放过我父女一次,奴婢愿携女离去,归于山林,永不复见。”
只不过让清泉失望的是,祁连只是摇摇头,然后示意早就端着四个陶杯“蒲公英根葱花姜汁咖啡”等在一旁的英子“上茶”。
“二三子请服此汤,可稍解困意。”祁连指着四位臣子面前的热饮劝道。
易川、柳鞅二人自是心安理得地拿起品鉴不提,只有清泉、黄假二人看着杯中热气面色踌躇。
“二三子随朕患难,几度死生而不易,不曾负朕,皇天在上,朕亦不愿负尔等!此毋疑也!”
祁连言罢,继续手势示意,清泉二人才算放下心中块垒,面色缓和下来举杯。
“清泉,你女儿武艺比朕如何?”祁连冷不丁地问道。
面色重新难看起来的清泉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倒是旁边看热闹的易老头主动接道,“主上,以老臣今日观之,十步之内,清泉之女桃夭,取您首级,不过信手而已。”
“嘶~~”祁连故作夸张地摸了摸脖子,然后咧开嘴角调笑道,“那朕日后可得勤加研习武艺了,免得一觉醒来被自己的侍女取了脑袋,那可就贻笑千古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早就知道内情的易、柳等人一齐大笑,倒显得清泉、黄假二人不知所措起来,而当事人清泉更是疑惑地问道,“主上意欲?”
“朕身边只有英子一人服侍,思来想去是单薄了些,还望清泉你肯舍爱女!不过,得等最近的杂事告一段落之后了,这段时间清泉不妨好好劝劝,实在不愿,也是朕没这个福分,不强求了。”祁连答道。
“臣回去就安排好!主上毋忧!”清泉感受到了祁连展示的不变信任,稽首拜谢道。
“甚好!”至此,祁连总算处理完了今晚最大的一桩心头事。
然后祁连就转向在座所有人随口道,“二三子,朕召集你们前来还有一件小事,前日斥候已经证实的火石岗之事想必诸位都知道了,朕当时也布置下去了诸位的任务,朕很欣慰这几日营中平稳,这很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能镇之以静,总有办法解决!但朕临了还是要过问一下,这几日借营中兵卒轮番游猎拉练之机,明日之正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呢?”
“由此至六十里外封山,陆路地峡、水路小道,封山四日前派出抢占的火石岗上的兵卒多寡,封山本身的布防情势,皆已探明。”也放下心的清泉作揖答道。
“期门卫气势饱满,兵精粮足,可以一战!”易老头随即继续汇报道。
“羽林卫业已散布消息,混淆五峰山及周边部族视听,阿父和芳叔父托弟子转告您,今夜正在暗中抽调船只、兵卒,最迟明日正午就能完成师傅您的任务!”汲也学着帐中其他人的礼仪拱手答道。
“如此万事俱备,辛苦二三子了!封山小酋,找戎狄报仇没有勇气,龟缩一隅,倒有胆子敢夺朕的火石岗!明日便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待祁连说完,各怀心事的众人便识趣地起身告辞离开。
重新安静的营帐后帐闪出了今日最后两人,三日前从火石岗上逃出来的前黄鱼部小头目翁萊,和他扶着的,促成祁连此番大陆泽之行的“万恶之源”,东泽豹。
而刚刚口口声声,好像不关自己事一般,轻描淡写间就要给出兵夺占火石岗的封山邢国遗民势力一个“教训”的自信祁连,此刻脸上满是凝重。
没想到呀!自己来时好好的,一下子的功夫,被人偷家,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