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老君观门外出现了许多水卒兵将。
四个高大的蟹力士抬着一顶软轿,轿子后有二十来位装扮齐整的虾兵充作仪仗。
上次随龙君来此的李良则因过被杀,身形矮胖的门将宋贤穿着一身盔甲,手提三股叉躬身而立。
“见过小天师!龙君特命小的前来请小天师赴宴!”宋贤见小道士开门走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张牧之随口道谢:“有劳将军相候!”
宋贤连忙摆手:“小将不过龙君家仆,怎当得起小天师一个谢字!小天师请上轿!”
张牧之随即座上软轿,又问:“龙君因何设宴?所请的都是何人?”
宋贤躬身道:“今日乃是我家龙君家宴,专为宴请小天师而设,并没有请旁人。”
张牧之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思索:
“之前这江宁龙王说要请我赴宴,却一直不见动静,应该是随口应承之举。”
“这次突然设宴相邀,估计是听到我破了圆觉寺的消息……”
“神明显圣的世界,什么神仙妖怪都同凡人无异,人际往来,攀高踩低都是常事。”
“待日后我名望再盛些,说不定就有更厉害的人物前来攀交情……”
宋贤自然不知晓张牧之心中所想,而是打個手势,命令仪仗起驾。
众虾兵蟹将一起运转法力,脚下顿时显出蒙蒙水汽将张牧之乘坐的软轿托起。
而后一阵风吹过,整个仪仗便如一朵青云一般朝着江宁河方向飞去。
张牧之往下方望去,只见山川丘壑,城池村墎都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霜,而后飞快朝后退去。
“这些水卒都没有御空的本事,应该是这顶软轿有些神异……”
过了约一炷香时间,宋贤领着仪仗来到了江宁河上空,接着就往水中落去。
在入水的一瞬间,软轿上开始发出淡淡的荧光将所有河水都隔绝在外。
张牧之在软轿中朝外看,但见软轿之外的湖水非但不是漆黑一片,反而一片澄清透彻。
抬头可见天空中星子如豆,明月高悬,而前后左右湖水中各类游鱼、虾蟹自由往来,口中吐出大小泡泡,看起来十分灵动。
“不想这河水之中居然有这等奇景……”
小道士刚感叹一句,便觉身子一顿,原来已经到了河流底部。
“小天师,到了!”宋贤来到近前躬身相请,张牧之从轿子中下来,只感觉呼吸顺畅,并无丝毫憋闷之感,
河水好似被一个巨大的圆形护罩隔开,落地之处再无一点水迹,呼吸之间可以嗅到一丝水腥气。
脚下是干爽的细沙,沙中又生长些低矮灌木花卉,这些植物都散发着冰蓝色的荧光,将整个水底世界映照的一片通明。
再远处则是一座宫殿,隐约可见琉璃光华,富丽堂皇,宫殿四周又有将军领着士兵往来巡逻,神色肃穆,气度非凡。
张牧之知晓此时已经进入了江宁水府的灵境之中,才会有如此奇异景色。
若有不识路径之人从水面下潜至河底,纵使水性再好也到不了此处,所见唯有昏暗中的水草、淤泥而已。
所谓“灵境”,是正神借香火愿力演化的一方空间,介乎于虚实之间,多为神明自家府邸所在。
张牧之在宋贤引领下往水府而来,江宁龙君带着一个孩童和几个随从正等在门外。
龙君今日穿了一身深蓝色描金华服,头戴金冠,笑着上前躬身:“之前便想要请小天师来寒舍一叙,怎奈小天师在忙着对付圆觉寺的邪佛、妖僧,一直不好去打扰,到今日才算了却心愿。”
“龙君果然消息灵通!”张牧之笑道:“贫道也没出什么力,都是王灵官慈悲,降下法身相助才得以成事。”
张牧之知晓这江宁龙君实是个市侩圆滑的性子,同这等人物相交无需空谈什么交情,实力身份便是筹码。
故而小道士也乐得拿自家灵官大哥的名号唬人。
江宁龙君吴乘龙听了张牧之的话,目中光芒闪烁,脸上笑意愈发和煦:“小天师能请来灵官爷法身降临,这已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张牧之亦笑道:“贫道微末道行,比不得龙君主掌一方风雨之事!”
二人又相互客套几句,龙君又指着身披的孩童向张牧之介绍:
“这个乃是犬子,名叫吴天禄,如今尚未巩固人身,只能靠幻化之躯前来见客,小天师见笑!”
那名唤吴天禄的小童看模样有七八岁,圆脸蛋儿,大眼睛,看起来十分讨喜,恭恭敬敬地朝张牧之行礼:“见过小天师!”
张牧之如今随着修为精进,雷霆法眼已经渐渐同自家双目合二为一,不必捏法决便看清这孩童原身乃是一条青蛇。
“我瞧着令郎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江宁龙君吴乘龙笑道:“我这孩儿平日里并不在江宁河中居住,而是在横望山中一处灵泉里修行,当初小天师初至老君观时,曾和我这孩儿有过一面之缘。”
张牧之恍然大悟,记起谢道长安葬的山谷中有一方水潭,自己当初确实在潭中瞧见过一条头角峥嵘的大青蛇。(第十四章)
“原来有这层缘法在……”小道士隐约猜到了这龙君的打算,却并不多说,只是随口道:“令郎天分极高,又已着手炼化山川龙气,想必距离化蛟之日也不远了!”
吴乘龙知晓现在还不是将话题挑明的时候,于是道:“小龙在府中置备了酒宴,小天师快快入府中叙话!”随后便领着张牧之进入水府正殿之中。
江宁河虽然不是沟通南北的运河,但因地理位置的缘故,其风雨之事直接影响南京城及其周边百姓的生计。
吴乘龙身为江宁河龙君,又是明太祖朱元璋亲自下旨册封,故而其地位十分尊崇,不仅受附近百姓供奉,而且享受朝廷祭祀。
因香火收成丰盛,龙君府邸便显化的十分气派,故而用来待客的殿堂也是富丽华美。
堂中十来根柱子上盘绕了神龙浮雕,身躯隐在云雾之中,头角麟甲生动,双目有神好似活物,口中含着碗口大小的明珠,正散发出光亮来,照射的殿中通明。
柱子后摆放着珊瑚屏风,悬挂了青色的纱帘遮挡,屏风后则是些乐师、歌者之流,此时正弹奏些舒缓的琴曲,乐声袅袅,十分悦耳。
大殿正中有两张青玉案几相对而设,案几旁以香草编织的席子铺地,此时尚未开宴,案上空空如也。
张牧之见殿中情形,心中明悟“看来这龙君确实是有要事相谈,且看他一会儿说出什么话来……”
二人分主宾落座,吴乘龙对自家儿子道:“你去伺候小天师用宴!”随后又大声吩咐侍者传宴。
吴天禄于是便跪坐在张牧之案旁侍候,随后便有美貌侍女捧着各种美味珍馐入了大殿。
张牧之端坐席上,见吴天禄帮着摆放菜肴、碗筷,一举一动都从容有礼。
而菜肴多是些水中鱼鲜虾蟹之类,也有几道时蔬、果品,连带着羹汤,共计十数个碗碟,满当当摆放在案上。
张牧之看着吴天禄忙活,心中暗道:“普通人家孩童在这个年纪正是贪玩好动的时候,这龙君倒是教的好儿子!”
过了片刻众侍女退去,江宁龙君吴乘龙举杯:“今日小天师到此,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小龙我先饮一杯!”
张牧之亦举杯谢过,便听龙君道:“奏乐!起舞!”
接着从大殿两侧屏风后走出二十余名美貌仕女,皆是些河蚌、泥螺等水中精怪变化而成,个个身材高挑,体态婀娜,身着彩衣翩翩起舞,舞姿若彩蝶穿花,似孔雀开屏,十分动人。
张牧之坐在案前欣赏歌舞,偶尔提箸吃些鱼虾,目光平和清正,不见丝毫忸怩之态。
江宁龙君一边喝酒,一边悄悄打量小道士气度:“果然是个心思明澈的修道人,如此许多话便好说了……”
片刻后一曲终了,众仕女躬身行礼后退到屏风之后,张牧之随口赞叹几了句便不再言语,静待龙君开口。
龙君吴乘龙踌躇片刻后,试探道:“小龙前些时日听其他几位水神说地府阴司中出了些变故,连第五殿阎君都换了人,不知小天师可曾知晓?”
张牧之放下酒杯:“前几日我受文丞相所托到地府中行走,正好经历了此事!龙君身为水神,早已脱了生死,怎还关注阴司之事?”
龙君吴乘龙闻言,摇了摇头:“似我这等下界小神,消息灵通些才好做事……小天师既然亲身经历了地府变革之事,不知可否给小龙大致说一下?”
张牧之于是便将事情始末说了下,大致是有报应王起自枉死城,兴仁义之师讨伐罪王,而后受紫薇大帝之命登临君候之位,执掌善恶报应等等。
龙君吴乘龙听后,又是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小龙经多方打听得了消息,说那报应王是出身龙虎山天师府……”
张牧之日后还有用到这龙君之处,故而也不藏私:“龙君无需顾虑,此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那报应王正是贫道修成的化身!”
龙君心中一震,手中酒杯“叮当”一声掉在案上,然后顾不得收拾,站起身来到张牧之案前,跪地拜道:“小龙不日既有大祸临头,万望小天师救我一救!”
张牧之连忙站起来,双手去搀扶江宁龙君:“龙君这是作甚?先把事情先说明白再谈其它也不迟。”
龙君吴乘龙无奈起身,又坐回席上长叹道:“小天师不知,小龙实在是遇到了难处,苦苦思索却寻不到破局之策,侥天之幸得遇小天师……”
“龙君身为江河之神,执掌风雨之事,我看香火也兴旺的很,不知还有什么难处却让贫道解救?”
吴乘龙沉思片刻后开口解释:“不瞒小天师,那圆觉寺普善妖僧平日里经常来我这水府之中,插手小龙行云布雨之事……”
张牧之凝神静听了片刻,才明白事情的始末。
圆觉寺普善和尚为了给邪佛分神聚拢香火,常常倚仗神通法力做些要挟神明之事,以彰显自家寺庙有求必应。
比如麾下养了些妖魔鬼怪,专门寻那些有钱的人家去闹腾,等人家去寺中请和尚降妖伏魔时自然是手到擒来。
有人到寺庙里捐献金银燃香求子,便让城隍神操弄转生之事,将转轮王处送来投胎的魂魄优先配给那些求子的人……
而这江宁龙王便是普善和尚操弄风雨的代言人,什么时候有风,什么时候下雨,圆觉寺的和尚开口必定会有应验。
“好嘛,原来这龙君还是妖僧的帮凶来着……”张牧之忍不住暗道。
“小龙平日里只是被圆觉寺的妖僧胁迫,操弄些风雨之事,成全他们灵验的名声罢了……”
“小天师只要稍稍打听下便可知晓,小龙从未做过戕害百姓之事,这南京城附近几十年来一直是风调雨顺。”
江宁龙君见张牧之表情冷了下来,连忙开口解释。
张牧之面色稍稍缓和:“如今我已将普善和尚除去,你当再无忧虑才是,怎地反向贫道求助?”
江宁龙君脸上忍不住露出惊惧的表情:
“小天师不知,大概十来日前,那普善妖僧突然来到我这水府之中,要小龙今年自六月起,连续三月不得给南京城降雨!”
“我等龙神平日里行云布雨其实十分自由,只要不耽误农时便可,看哪处干旱了便降些雨水,有哪个法师开坛求雨,也可前去相助。”
“虽然小龙平日助那些和尚操弄些风雨,可哪里肯行此害民之事?三月不下雨,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饿死了……”
“小龙据理力争,同那妖僧争斗起来,被他打了一顿亦不曾屈服……直至这妖僧召唤出一尊邪佛降临。”
“那邪佛金身有千手千眼,法力十分浩大,一只手便将小龙擒住,威胁小龙说但凡今年六月之后有一滴雨水落下,便要取了小龙的性命。”
“而且那邪佛还说今年王朝气数有变,邪气上扬,正气式微,当有灾祸降临,就算小龙不降雨亦不会受到天条惩处……”
张牧之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后沉声问:“如今那邪佛已被王灵官镇压,龙君还有何为难之处?”
江宁龙君面容愁苦:“小龙早已打听得明白,那圆觉寺中的邪佛仅仅是一道分神……”
张牧之笑道:“既然龙君怕那邪佛找你算账,而且早知邪气上扬,不降雨也无妨,何不关闭水府,静待旱灾降临?”
“到时候邪佛不会找你麻烦,天庭也不会追究你的罪过,你又有何可担忧的?”
江宁龙君正色道:“小龙好歹是太祖皇帝册封的正神,岂能如那邪佛所愿,坐看百姓受灾?”
张牧之静坐席上,沉默不语。
江宁龙君只好道:“那圆觉寺普善和尚,将他手下妖魔用完就丢,连那助他良多的城隍神亦弃之如敝履。”
“有此可见那邪佛应当也是如此行径,小龙如听了他的话,致使旱灾降临,事后就算上界不会追究,也难保不会有哪个厉害人物来寻我麻烦……”
“到时候那邪佛肯定不会来救我性命……”
张牧之心道:“这龙君是看我请王灵官镇压了邪佛分神,怕我到时候找他麻烦,才会有这套说辞,否则他会怎么选择还两说呢!”
“今日若小天师能救我一救,日后但凡有用得着小龙的地方,小龙绝不推辞!”
张牧之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那报应王化身坐镇阴司推演天下大势,确实得知了旱灾将至的消息,今日来此也是想要你未来助我行云布雨。”
“那邪佛神通广大,纵使贫道今日答应助你,也难保不会有疏漏之处,令你为他所害!”
“龙君欲要如何抉择,今日正好一言而决!”
江宁龙君心中纠结片刻,突然面色一沉:“若莪选择关闭水府,置身事外,小天师会如何?”
张牧之面色平淡:“那我便罢了你的水神之位,然后将你打杀,再寻个听话的蛟龙前来,让文丞相封他做这江宁龙神!”说着一指旁边的吴天禄:
“比如让你这儿子当江宁水神,想来应比你容易控制的多!”
江宁龙君细细感应对面张牧之的修为,发现其法力并不算高深,心中开始纠结不定。
“这道士倒是实诚,直接言明他并无把握从邪佛手中护住我的性命,不如……”
跪坐在张牧之案边的吴天禄突然开口:“父亲大人,孩儿有话说!”
“你有什么说辞?难道真想做这江宁龙神?”
吴天禄连忙俯身而拜:“孩儿万不敢有这等想法,只是有些话想要向父亲大人讲明!”
“你且说来!”
“父亲大人相助邪佛,最终难免要被正道中人所杀!”
“父亲助小天师降雨救灾,虽然依旧有被邪佛暗算的风险,但却非必死之局。”
“而且降雨救民本就是父亲大人的职责所在,岂可因为没有追责便任凭旱灾降临?”
“就算万一发生了不测,小天师以化身执掌幽冥,也可保得父亲魂魄无恙,来世再修正果。”
江宁龙君吴乘龙恍然大悟:“吾儿说的有理!小龙今日愿意拜入小天师麾下,以供小天师差遣。”
张牧之笑道:“你无需以龙君之尊入我门下,我身边尚缺一道童,正好让你这儿子当之!”
江宁龙君心有不甘,想要再说几句,却见吴天禄朝张牧之拜道:“愿意拜入小天师门下!”
“你这儿子果然比你机灵!”张牧之说着伸手一点,一道红光飞入吴天禄眉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