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划过,吴小姐头颅从颈上掉落下来。
这精怪到死也没明白,自己只是想找个年轻的书生欢好,怎就招致了杀身之祸。
吴小姐尸体扑倒在船上,变成了一只无头水獭,身上仍裹着荷叶作为衣衫,那柄青色雨伞变成了荷叶。
韩怀远只觉身子一晃,脚下踩着的小舟也变成了一截朽木。
陈婉清心中惊慌:“相公,快快到船上来!”
韩怀远将宝剑入鞘,在朽木是跨步一跳就到了自家舟上,见陈婉清面色不好,连忙抱住安慰:
“婉清莫怕!张道长说过,这些靠美色迷惑人的妖精都没什么本事,只要心中没有邪念,就没什么好怕的!”
陈婉清面色好了些,又看了看水中尸体,确实只是个普通水獭的模样,于是心中也就安定了下来。
“若我不在这里,你有没有邪念还两说呢!不然这妖精怎地只挑你迷惑?”
韩怀远连忙赔笑:“有你这样仙女儿似的娇妻,我还哪里会被妖精迷惑,她来招惹我,正是劫数到了自己找死呢!”
夫妻两個谈笑几句,再没有了游玩的心思,就摇桨把小舟划回岸边。
此刻正是暮色渐临,天气凉爽的时候,二人上岸沿着乌龙潭往韩家在清凉山下的宅院里走去。
“婉清勿忧!这清凉山下有儒释道三教道场,哪里有什么厉害的妖魔敢来此作恶?”
“相公说得有理……”
韩怀远和陈婉清一起往回走,大约走了百余步,就看到一个身穿麻衣的老妪,手中持着一支竹杖在水边张望,似乎在等人。
夫妻二人本不欲多事,也就没理会这人,不料那老妪见有人来,连忙开口询问:
“两位公子可曾见我家女儿没有,她方才乘船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这也是个精怪!”韩怀远将手按在剑柄上,然而刚欲有所动作就被陈婉清按住手腕。
“老母再去别处寻找一下,我们没有看见!”
陈婉清拉着自家相公便走,不一会儿就去的远了。
那麻衣老妪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悲恸和怨恨:
“乖女!你也是昏了头了,平白无故招惹这等人物,为娘也没什么本事,只能以后再寻机给你报仇了……”
随后这老妪就走进水中,变成一只苍老的水獭,渐渐往水潭中心处游去。
在回去的路上,韩怀远依旧有些愤愤不平:“婉清!你拉我作甚!这老妇明显也是个妖精,正该杀了才好!”
陈婉只好着解释:“先不说杀错了不好收场,就算人家真是妖精,却没有来害你,哪里有上来就杀的道理?你跟张道长是好友,怎地没学学人家的慈悲心?”
韩怀远颇有些不以为然:“其实张道长杀心比我还重呢,我们成亲那天,你是没看见我家门外那堆积如山的野兽尸体……
陈婉清无奈笑道:“那些是害人的妖魔,道长自然痛下杀手,就像方才那水獭变成的美女来诱惑你,杀了也就杀了,但这老妇尚未作恶,再杀岂不是作孽?”
韩怀远连忙恭维:“婉清说得有理!真是天生的菩萨心肠……”
“少来!你岂会想不明白这些,只是在我面前卖弄罢了!”陈婉清轻笑道。
大抵年轻男子都是爱在心仪之人面前表现的性子,韩怀远又同自家妻子谈笑一阵,然后忍不住道:“若那妖精知晓我们杀了她女儿,然后到我家中搅扰,又该如何是好?”
这下连陈婉清也说不好了:“不若去寻道长问一问?”
韩怀远看了下天色:“今日道长刚到灵应观,估计事情也多,我们不如明日再去观中拜访吧。”
陈婉清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又行了一会儿就到了自家宅院,有仆人正站在门前等待:“少爷!少奶奶,府中都收拾好了!”
韩怀远心情大好:“好!你们办事儿果真利索,今日劳累了一天了,明日再给你们发赏钱!”
几个仆人大喜,簇拥着韩怀远和陈婉清向庭院深处走去。
乌龙潭里,庆忌骑小马踩着水面跑来,看到了那水獭无头的尸身,忍不住叹息:“吴姐姐还是太急了,不听我的劝告,这下连命也丢了。”
这水中精灵感慨了几句,然后一挥手掀起浪花打翻了那截朽木,水獭的尸身也沉入水底去了。
庆忌又嘀嘀咕咕感慨了几句,然后也就没有了什么悲伤的神情,继续骑着小马在水面玩耍,慢慢跑得远了。
似他们这等因天地灵机汇聚而化生的精怪,虽有些灵智,却不似人类那样感情丰富,喜怒哀乐也淡薄的很,连生死之事都视作平常。
也正因此许多精怪才无法理解“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靠读书也弄不明白其中真意,也就无法真正巩固人身。
就如山中野兽,今日你吃我,明日我吃他,生生死死等闲事尔,这本是大道演化的一部分。
再说张牧之辞别了韩家一行人,独自往灵应观的方向走去,行了大概有数百步,想了下,衣袖一挥便将黄白两个童子放了出来。
“一会儿就到地方了,你俩规矩些,也能充个门面!”
两个小童刚欲撒欢儿,听了这话连忙安静下来,一起郑重行礼:“是!老师!”
张牧之又仔细看了下,心中十分满意:“这俩小畜虽然没什么用,但长得都十分讨喜,当道童却是极好的!”
一阵凉风吹过,送来水汽的腥味,张牧之转头一望,正看到不远处的乌龙潭。
乌龙潭面积约有数十亩,潭水青碧,荷叶田田,岸边停着几只小舟,又有杨柳依依环绕水边,风景十分动人。
“汇山川之灵秀,聚地脉之精气,真是好水!”
张牧之又将吴天禄从青莲空间里放出来:“这乌龙潭里灵机远胜横望山下,你可在这潭中潜修。”
吴天禄躬身拜谢:“多谢老师!弟子会用心修持,早日练就蛟龙之身!”
张牧之又嘱咐:“但凡灵气汇聚之地,游鱼小兽都能生灵,你在水中猎食些鱼虾果腹倒也无妨,但不好滥杀那些开了灵智的水族,以免杀孽缠身。”
吴天禄忙道:“老师放心,弟子并非凶残弑杀的性情。”
张牧之点头:“既如此,你去吧!”
吴天禄于是就躬身后退几步,然后转身来到水边,变成了一条丈来长的大青蛇往水中去了。
张牧之又遥望了下乌龙潭,随即领着两个道童往前又行数百步,地势渐渐拔高,面前出现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沿着青石路又走了百来步,小路突然朝西一转,然后豁然开朗,一座白墙灰瓦的道观出现在眼中。
但见飞檐斗角,庭院深深,又有古木簇拥,正是远离闹市的上等修行之地。
因早有韩家仆人来观中传过信,守静老道正领着观中大小道士等在门外,然后就见一个年轻道士带着两个童子出现在远处。
“到了到了!新主持到了!”有性子跳脱些的年轻道童开口叫喊。
守静道长连忙咳嗽一声,道:“且肃静!莫要在主持前失了礼数。”随即就要带着众道士上前迎接。
然而还未等众人有所动作,就见远处那道人接连跨出几步,转眼间就到了近前。
守静道长感应到来人一身雷霆法意十分厚重,连忙同众道士一起躬身:“灵应观知院守静,携观中道士、道童共四十五人,恭迎主持法驾!”
“好个秉持清修的真道人!”
张牧之也在以法眼打量眼前的这位老道长,见其须发洁白如雪,身形挺拔干练,活生生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
法力倒是并不深厚,由此推断道行也就阴神境界,然而难得之处在于这老道周身上下有一股清光罩体,其色如水,其轻如云,令人一见便知道家气象。
“这是通读道家经典,明白了其中真意之后才有的慧光,此光无关道行法力,却自有道家气运庇佑,凭之外魔不亲,内魔不起,什么妖魔鬼怪也无法加害。”
“若我那祥云紫气是历代天师庇佑,那这老道周身清光便是经年累月的辛苦修持而来,其心正,其神清,其行与道相合,才有这般福德加身!”
张牧之见了守静道长的气度,心中倾佩之情油然而生,连忙躬身还礼:“贫道年少德薄,怎敢劳长者亲迎,长者快快免礼,免得折煞了贫道。”
守静道长起身笑道:“主持道行法力都十分了得,老朽不过痴长几岁,岂可当长者称之!”
张牧之也笑:“道行法力只是表象,自家所行才是本真,佛家讲顿悟,我道家却讲奉行,守静道长言行皆与道相合,实令贫道好生佩服!”
守静老道转身对众道士开口:“尔等要记住主持今日点拨!”
“我等多谢主持指点!”众道士中只有三五个听明白几分玄妙。
其余之人只觉得这新来的主持没什么架子,往后日子也好过些。
守静老道接下来就给张牧之介绍道观里的各个管事,如负责接待往来道士的知堂、负责主管内库开支的都监、以及书记、掌籍等等。
张牧之从袖中拿出自家道牒,递给负责主管本观道士簿籍的掌籍:“这是贫道道牒,还请掌籍查验。”
这是必要的流程,掌籍道士接过来细细查看片刻,对守静老道禀报:“正是来自龙虎山的张道长,和天师府、朝天宫来信上所言相符!”
守静老道拿过道牒双手捧给张牧之:“既如此,主持且跟老道进观里去吧。”
于是张牧之就在众道士的陪同下进入灵应观。
灵应观占地广大,共分三处院落,其中外院最为广大,用来招待来往香客。
主殿供奉隆恩真君王灵官,左侧还建了一座财神殿,供奉武财神赵公明。
侧殿神坛上赵玄坛黑面虬须,身披大红袍,跨黑虎,一手捧元宝,一手持金鞭,相貌堂堂,十分威严。
张牧之见这侧殿香火比正殿灵官爷的香火还旺盛,忍不住心道:“这财神爷到哪儿都吃得开呀!但赵玄坛只有一缕神念在此,不似灵官大哥有法身常驻。”
外院还有一尊巨大的玄龟石像,玄龟前放着个四尺来高的功德箱。
守静道长解释说是这石像自灵应观未建时就在此处,也不清楚什么来历,如今被来往香客当成了乞求吉祥长寿的瑞兽。
张牧之闭目感应,玄龟中并无灵性,也没什么神明念头之类的,就是一尊普普通通的石像。
院中又有一个十分粗大的合欢树,外围设置了栏杆和香炉,树上挂满红绸带,明显是被香客当成了姻缘树来拜。
因为常年受香火供奉,树中确实生出了懵懵懂懂的灵性,不过距离脱体而出还早得很,估计还要过个几百年才更赶上横望山中那棵古柏。
在外院角落里还有一座石碑,张牧之看了几眼,确实是记载了几个富商共同出资修建灵应观的事儿。
“这灵应观既然是商人所建,后来怎地又成了朝天宫的从属道观了?”张牧之好奇问道。
守静道长微微一笑,开口解释:“说来惭愧,这还是因为那山坡下乌龙潭的缘故……”
原来,当年灵应观建成之后周围百姓都来拜王灵官,灵官爷亦广发慈悲心,时时显灵,致使灵应观香火大盛。
恰逢有一年大旱,官府听闻这道观灵验,就发下文书让道观住持守静道长求雨。
后果然天降大雨解了旱灾,自此灵应观名声大振,守静道长也被人称为老神仙。
求雨有功,朝廷封赏,将乌龙潭连周围山川树林都赐为灵应观的私产。
守静道长心性慈悲,见这辽阔的潭水空置了可惜,就准许周遭百姓在水里种植莲藕、菱角,养殖鱼虾,也算是造福一方。
然而这本无用处的乌龙潭能带来银钱收益之后,就引来了贪婪之人的争夺。
“当时有个姓王的官宦人家,祖上曾在太祖皇帝面前立过功劳,非说这乌龙潭本是太祖分封给他家的私产,以此向百姓收取租金。”
“老道不忍百姓遭人盘剥,就带着观中道士同他家打官司,可人家背景太硬,这原本清晰明了的案子也就怎么都断不清了。”
“老道祖籍龙虎山下上清镇,因修行一直不成才来此处落脚,后来实在没办法,老道就试着往老家写信,让人转交张天师,让他老人家帮着周转此事。”
“当时张天师还兼任着这朝天宫主持的位子,他老人家发了慈悲心,让我这灵应观归入朝天宫名下。”
“朝天宫是皇家宫观,背景够硬,如此这乌龙潭才回归了我灵应观,周围百姓凭此维持生计,免受豪绅盘剥之苦。”
张牧之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一番因果在,后来那王家又生事没有?”
守静道长摇了摇头:“或许是时运不济,他家自此事之后就渐渐衰弱了下来,也就顾不上再来争夺乌龙潭了,听说他家如今只有一个子嗣,身体也不大好。”
老道士自然不会说这是他家不修德行遭了报应,但并不妨碍观中道士这般乱想。
张牧之抬头一看,果见众道士表情都很古怪,于是也笑道:“你们不要乱想,我道家可不兴像那些邪师一样败坏人家的福运!”
众道士、道童都哈哈笑了起来,一起点头:“主持说得有理,咱们都是正派修行的,不干那种缺德事儿!是他家自己不行!”
张牧之摇摇头,懒得再理会,又问守静老道:“道长果真能求雨?”
守静老道哈哈一笑,抚须答道:“老道能骗的了别人,哪里能瞒得过主持?老道不修雷法,法力也浅薄,哪里能求来雨水?”
“老道将那求雨的科仪流程倒是记得熟练,踏罡步斗,举旗烧符,让几个道士护卫法坦等等,当时按科仪开坛,也只是硬着头皮应付罢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老道知道我那符纸、表文都不能上达天听,然而科仪完毕之后却有雷霆炸响,倾盆大雨从天而落,世人这才以为老道求雨用功。”
张牧之在院中望了下正殿,笑道:“那就是灵官爷显灵,助道长成事了!”
守静道长点头:“正是如此,从那以后灵官爷的香火也变得愈发兴盛。”
一行人接着往第二进院落走去,内院是众道士修行的所在,同样建了一座正殿,供奉道家三清神像。
院子正中一口水井,水井左侧是一方青石铺就的广场,平日里众道士就在这广场上练气、练拳、或是演练众多法事科仪。
众道士居住的厢房也在此处,另有伙房、柴房、库房等等,还有一座木质的两层阁楼,乃是藏经楼。
“有个姓郭的秀才借住在此,他家室清贫,但为人中正,也十分好学,老道让他平日里协助掌籍道士管理这藏经楼,也付些钱财给他。”
“守静道长考虑的周祥,读书极耗心力,那些学子又爱熬夜,可嘱咐下去,在饮食上对这郭秀才照顾一些,免得他熬坏了身体。”
负责伙房的道士连忙应下,众道士都赞主持慈悲。
第三进院落则要小得多,是观中主持独居的小院,也就是日后张牧之居住、修行的地方。
院中亦有一口古井,另有静室几间,石桌石凳,墙角处开辟了一小块地,种植了些兰草。
屋檐下系着风雨铃铛,窗外有个水缸,里面养了荷花并几位金鱼。
守静道长遣散了众道士,领着张牧之和黄白儿童子入内。
“这里是道长的居处吧?布置得果然雅致!”张牧之赞道。
守静道长引着张牧之在石凳上坐下,随后笑道:“老道前些年确实在这里居住,只不过后来年纪大了,渐渐离不开人伺候,就搬了出去和他们同住。”
“小天师你来此,正要安心修持法力,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变故,居住在这里正合适。”
显然这老道士也知晓张牧之来此是要做什么事儿,就把自己住的小院腾出来给小道士居住,私下里也开口以小天师称之。
至于什么身体不好的说法,当然是托词。
张牧之点头谢过守静道长的情谊,随后又道:“莪在这里其实也住不久的,这段时间给道长添麻烦了。”
守静道长摇头:“哪里有什么麻烦,老道修行不成,能从旁协助小天师做些事情,也算积累功德了。”
张牧之再次拜谢,随后开口问:“不知现在朝天宫的主持是谁?我还兼任着朝天宫三清殿主的职位,正要前去见过。”
守静老道笑着回答:“现任朝天宫主持是张懋嘉,如今已是阳神真人的境界。”
张牧之面上笑意缓缓淡了下来:“原来是他!”
张懋嘉乃是当代天师张懋丞的亲弟弟,在张牧之的记忆里,正是此人发动了天师传承历史上唯一一次夺嫡争袭之事。
正统十二年,第四十五代天师张懋丞羽化,立遗嘱让年仅十一岁的张元吉以嫡长孙的身份继位。
然这张懋嘉欺负张元吉年幼,便把天师府传承信物、金银法器洗劫一空,并且图谋把张元吉劫持藏匿起来。
幸亏张元吉的奶奶拼死带张元吉逃出天师府,暗中潜逃到京师告状。
张懋嘉怕事情败露,又带领人马赶去京城阻扰,双方对峙在真武庙中,后来有道录司的官员赶到才阻止了这一场同门操戈的悲剧,让张元吉得以继承天师之位。
当然,张元吉年幼无人管教,成年后做下许多恶事,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张牧之执掌祖遗都功印和三五斩邪剑,乃是上界祖师钦定的第四十六代天师。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天师之位已没有张元吉什么事儿了,只待当代天师羽化之后,张牧之便能去天师府承位。
历史进程算是拐了个弯儿,不知这张懋嘉会不会仍要窥伺天师之位?
如今张懋嘉身为朝天宫主持,又是阳神境界,而张牧之为朝天宫三清殿主,阴神境界。
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张懋嘉都稳稳压过张牧之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