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宫三清殿中气氛有些沉闷,三清道尊圣象一起注视着下方叔侄两个道士。
张牧之沉默片刻后,还是没有向张懋嘉坦承自己的身份,准备以胡三郎之事应对。
“实不敢欺瞒叔父,侄儿确实有事来寻叔父商议,又恐叔父见怪,故而心中有些忐忑。”
“哦?莫不是你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张牧之于是便将胡三郎在紫金山胡家被人抢夺了内丹之事,以及后来自己去明孝陵之事大致说了。
“为侄儿效命的狐精本就和紫金山中胡家有些不睦,这内丹被夺之事实在蹊跷。”
“那胡家家主应该是叔父麾下,侄儿来此询问此事,又怕令叔父不快。”
“若是叔父考较起侄儿的修为来,侄儿炼成雷法,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张懋嘉隐约觉得这小道士没说实话,不过却未细究,只是道:“背上斩邪剑呢?以下任天师的名头压我?”
张牧之连忙赔笑:“侄儿怎敢行此事?这剑是家父赐下,只盼叔父若是恼怒起来,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下手轻一些。”
张懋嘉深深看了小道士一眼,笑道:“我兄长自小就是表面忠厚,心中狡猾的厉害,你同他一样,心思鬼的很。”
小道士心中咯噔一声,这才知晓张懋嘉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鲁莽。
张懋嘉摇了摇头:“你既不愿意说,我也懒得问了,都是自家人,无需做表面功夫。”
张牧之点头道:“叔父说的是!”
张懋嘉大声朝殿外吩咐:“云崖,发符招那胡家家主前来!”
李云崖在门外答应了一声,过了半柱香功夫又禀告:“师父,胡子康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张懋嘉笑着对张牧之道:“精怪之属不可进殿,免得污了三清道尊耳目,你随我去殿外审问那狐精。”
张牧之连忙答应,然后站起身来跟在张懋嘉身后出了三清殿。
此刻大殿之外的广场中,一袭青袍书生打扮的胡子康正跪在地上等候询问,李云崖、刘宏达站在两边,像是两个押解囚犯的衙役。
一群来自各派的道士都围在远处看热闹,见张懋嘉叔侄两個出来,都一起躬身见礼。
“小畜拜见主人!”胡子康亦伏地叩拜。
张懋嘉转头问张牧之:“你问还是我问?”
张牧之拱手:“既然是叔父的家仆,侄儿不好越俎代庖。”
张懋嘉点了点头,对胡子康道:“前番我特意嘱咐你要好生招待我这侄儿麾下的狐精,怎地又生出波折来?”
胡子康惶恐再拜:“回主人的话,自横望山胡三郎一支到了我家后,小畜就把西园专门腾出来给他们居住,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处。”
“只是几日前胡三郎突然令家中子弟全都搬了出去,小畜也不知是何缘故。”
张懋嘉面色一沉,冷声道:“你果真不知发生了何事?想好了再回答!”
胡子康把头低在地上不敢起身:“小畜实是不知,还望主人言明,小畜也好回家严查,到底是哪个不孝子弟惹得主人不快!”
张懋嘉摇了摇头,伸手一指,一道雷光飞出落在胡子康身上:“你若老实交代了,我念你为我效命多年,还能宽恕你几分。”
“不料你大奸似忠,妄想欺瞒与我,如此就留你不得了!”
胡子康只觉自家丹田处一震,随后辛苦修成的内丹破碎了开来,接着就维持不住人形,伏地变成了一只猎犬大小的黄毛狐狸。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小畜愿招!愿招!”
黄皮狐狸大声求饶,不料张懋嘉却摇了摇头:“哪个想听你家那狗屁倒灶的事儿,你既存了欺瞒我的心思,留你还有何用?”
随后张懋嘉又吩咐刘宏达:“去寻个笼子将这畜生关了,待两三日后他肉身里的灵气散尽,神智泯灭之后再放到山林里去。”
“师父终究慈悲,还给这欺主的畜生一线生机!”
刘宏达拍了一句马匹,果然见自家师父表情十分受用,然后才伸手抓着黄皮狐狸的颈上皮毛退了下去。
张懋嘉又对李云崖道:“你去山里胡府中,将他家管事之人都这般处置了。”
李云崖刚欲领命退下去,又听张懋嘉对众道士说:
“那胡家虽然不值一提,但也有许多修成了内丹的精怪,你们在观中待着没事,可随云崖一同前去,就当做是历练了。”
“只记得把那些狐精打碎了内丹就好,不可伤其性命!”
众道士大喜:“主持放心,我等都秉持仙道贵生之念,不会多造杀孽。”随后都摩拳擦掌的簇拥着李云崖往外走去。
这些来自各门各派的道士显然是将这次剿灭胡家精怪的事儿当做“降妖伏魔”了。
三清殿外顿时空了下来,张懋嘉转头问张牧之:“如此处置妥当否?”
张牧之连忙躬身:“叔父御下如此言明,侄儿深感倾佩。”
在小道士想来,就算张懋嘉不会包庇自己手下的狐精,至少也要细细审问,闹明白孰是孰非之后再做定夺。
岂料这位叔父只问了两句,察觉胡家家主态度不妥之后直接就出手废了他的修为,更令门人将胡家主事之人尽皆除去。
张懋嘉以手抚须,笑道:“我当年和你一般年纪,离了天师府四处闯荡,性情也同你一般仁善,收了些精怪做助力,广施恩德笼络其心……”
“只是后来经历的多了,才知这些精怪之属并非只靠仁善之心便可笼络的,他们大部分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张牧之点头:“侄儿谨记在心。”
张懋嘉意味深长说了句:“常人看了我这相貌,皆以为我心性鲁直,却不知我是懒得同他们玩那些弯弯绕的心思。”
“许多事情无需太过劳神,待你修为高了,自可凭神通压服一切,什么算计智谋都无用处。”
张牧之深以为然:“叔父说的是,我辈修士实不必把心力浪费在机巧之上,只要秉持正念,自当无所顾忌。”
“我在上界、阴司之中都有些朋友,也大致听说了你推翻阎王的事儿,你能直接扯旗造反,省去许多阴谋算计,很对我的胃口!”
张懋嘉赞叹一句,又道:“你跟我来,我带你逛一逛朝天宫,这里可比咱们天师府富丽的多!”
张牧之点头答应,一边跟在张懋嘉身后闲逛,一边心道:
“也是!修行到了阳神境界,羽化后到了雷部至少也能够统领一军,如今已经能和上界雷神称兄道弟了。”
“莪的身份在上界根本不算秘密,想必我这便宜叔父早就知道了……”
朝天宫既是南京城最大的道观,亦是最大的文庙,其中棂星门就是文庙大门。
张懋嘉先带着张牧之至神君殿拜了道家各路大神,随后经过了万仞宫墙的照壁,往大通明宝殿所在走去。
“这大通明宝殿原是文武百官祭拜孔圣及儒家各位先贤之地,永乐大帝迁都燕京后,这里就闲置了下来。”
“后来仁宗下旨开放大通明宝殿供百姓祭拜孔圣,以示我朝重视文教之举。”
“当然这里毕竟是皇家宫观,普通百姓一般也不会来此,倒是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或是各地士子常来此处上香、游玩。”
张牧之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张懋嘉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灵应观环境清幽,灵机充沛,你在那里修炼自然是极好,不过平日里也要常来朝天宫中走动。”
“一者宫中各派英杰集聚,你若能收拢人心,未来行走天下时才能有同道相助。”
“二者也能结交些显贵之人,我辈道士虽不行谄媚之事,但人脉广博了,许多事情才容易做。”
张牧之心中有些感动,连声向张懋嘉道谢。
叔侄两个刚至大通明宝殿之外,就见一位头戴玉冠,手持折扇的富家公子迎面走来。
这位公子身材瘦俏,眉眼明澈,穿一件墨绿描金锦袍,身后带着两个清秀的书童,再后面则跟着四五个身躯高大的仆人,明显是精通武艺的护卫之流。
“不料今日得遇张真人,实在是荣幸之至,小生见礼!”
张懋嘉正和张牧之闲谈,那富家公子紧走两步来到近前微笑着行礼,声音清澈婉转,却是女子的声音。
“贫道见过顺德公主!今日德遇殿下,贫道亦觉欣喜。”张懋嘉躬身还礼。
张牧之也随着张懋嘉一起躬身,心道:“原来是个公主乔装到此,只是都城都搬到燕京去了,这南京怎还有皇室逗留?”
顺德公主明显同张懋嘉熟识,二人笑着闲谈几句,张懋嘉便道:“今日既然有缘,贫道向公主殿下引荐下吾家侄儿。”
“哦?这位道长好相貌!原来是天师府张家子弟,以前怎没见过?”
顺德公主这才注意到张牧之,笑着开口询问。
张懋嘉笑着解释:“这是家兄亲子,前些时日练法有成才从龙虎山到此,协助贫道处理些杂事。”
顺德公主闻听是张天师之子,双眼不禁一亮,来到张牧之跟前:“道长既是张天师亲子,想必也有神通法力了?”
张牧之躬了躬身,语气平缓地道:“只是些微末道行,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神通。”
“可能降服妖怪吗?”顺德公主好奇道。
张牧之点了点头:“若是山精鬼魅,邪祟妖魔之流,倒也能够应对。”
顺德公主再次打量了张牧之几眼,又往张牧之眉心看了看,笑道“道家也时兴描妆吗?”
张牧之一愣,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张懋嘉笑着开口:“我这侄儿得上界仙神赐下神通,眉心乃是一枚天眼,善能辨别妖魔邪祟,并非描画的妆容。”
顺德公主面上笑容一收,正色躬身赔礼:“原来是神灵恩泽,倒是我唐突了,还请道长恕罪。”
张牧之连忙还礼,几人又闲谈一阵,顺德公主便带着众仆人告辞离去。
“你可看出什么没有?”张懋嘉望着顺德公主离去的背影,笑着问自家侄儿。
张牧之点了点头:“这公主身上有股妖气,不过也不太像,好像是神性、妖气都有些,怪异得很。”
张懋嘉笑道:“你说的不差,顺德公主正被妖精迷惑,只不过那妖精身上又有神位,故而才有如此气息。”
“皇室之人,按理应该是诸邪不侵才对,什么妖精这般厉害,能迷惑公主?”
“那是你不晓得这公主的来历!”张懋嘉笑着感慨一句,随后开始解释这位顺德公主的出身。
原来这顺德公主是宣宗朱瞻基的长女,乃是恭让章皇后胡善祥所生。
胡善祥自幼以贤闻名,永乐十五年被选为皇太孙朱瞻基的正妃,洪熙年间封为皇太子妃,明宣宗即位后被册立为皇后。
因只生下二位公主,在宣德三年,明宣宗以胡皇后无子多病为由,命其上表辞去皇后之位,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法师。
“静慈法师失了皇后之位,这顺德公主身上的气数便弱了一分,后来宣宗驾崩,其气数又弱一分。”
“如今陛下年幼,孙皇后心中不待见这位公主,便将其打发来南京居住。”
“顺德公主身上国运本就微弱,又离了帝都,气运一降再降,虽依旧能庇护自身,却难保不会被那些厉害的妖精算计。”
“自从迁都之后,这南京的紫禁城也就荒废了下来,顺德公主在其中居住,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
“纵使没了国运庇护,这南京毕竟是文丞相治下,都城隍总领人道诸神,岂会坐视公主被妖精迷惑?”小道士忍不住问。
张懋嘉冷笑道:“其实公主何尝不知那妖精的底细?是他自己主动迎合妖精,文丞相虽有清正之名,却懒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是呀,人家公主自己愿意被妖精迷惑,你文丞相费劲巴拉把妖精赶走,说不定还招公主嫉恨呢。
“原来如此!”张牧之心中恍然,又疑惑道:“今日叔父领我前来结识这位公主,是想让我对付那妖精?”
张懋嘉点了点头:“能做此事之人非你莫属”
“文丞相都不愿管这事儿,侄儿如何管得了?”
“你不用多想,那妖精自己就来找你了!”
张牧之一愣:“怎会如此?”
“儍侄儿!因为你长得俊啊!”张懋嘉哈哈大笑,抬脚往前走去,张牧之连忙跟上。
张牧之一直呆在朝天宫里,或是向请张懋嘉教雷法玄妙,或是谈论道家经意,最后把又那迷惑公主的妖精底细都询问明白了才回了灵应观。
“如今紫金山中胡家主事之人都被打散了修为,成了浑浑噩噩的走兽之流,你可继任家主之位,统领这南京附近的大小狐精。”
“如今紫禁城里顺德公主被妖精所迷,给你时间理顺家中之事,然后派遣弟子潜入南京紫禁城里,细细探查顺德公主和那妖精的动向。”
胡三郎心中振奋,连忙跪地叩拜张牧之的恩情,然后乘风往紫金山中去了。
夜晚,明月正好。
顺德公主带着仆从、护卫回到紫禁城里自家居住的永寿宫,下令把众宫女、太监、护卫都打发了出去,然后从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拿出几张书稿细细观看。
书稿无名,只写了四五个回目,讲述的是仙石破裂诞生出一只石猴,而后拜师学艺,名列仙班,偷蟠桃,食金丹,搅乱瑶池盛会,大闹天宫的故事。
公主殿下一边观看,一边点头赞叹,忽听身后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好公主!什么话本儿让你瞧的这般认真?”
一双男子的胳膊从身后伸来,将公主搂抱的结实。
顺德公主俏脸通红,转过身来看着面前英俊的男子,笑道:“孙郎!你要我想办法替你扬名,收集名望助你登临神位,我已经有眉目了。”
那男子身高九尺,猿臂蜂腰,头上戴金冠,面目自是英气逼人,双目微微凹陷,瞳孔中隐隐由金光闪烁,更兼鼻梁高耸,唇红齿白,端的是一等一的相貌。
难怪公主明知他是妖怪,依旧甘心被他迷惑。
“哦?不知公主殿下想了什么好办法?”男子温和笑了笑,从公主手中接过书稿观看。
顺德公主得意笑道:“我寻了一个极有才气的士子,假托当年玄奘和尚往天竺求取佛经的故事,把你的身份也带入进去,正可弘扬你的名声。”
“好!好!我如今号丹霞大圣,你这书中又为我取了个齐天大圣!到时候多找些说书先生在天下各处宣讲这故事,我的名声就会越来越盛!”
“七十二般变化神通我自然会,但却不曾闹过天宫。”
“等故事里齐天大圣的名头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我得了众生愿力,神通法力自然越发广大,到时便带着你一起去真的天宫里走一遭,去赴那瑶池盛宴!”
顺德公主见这男子高兴,自己的心里也觉得欢喜,又听这男子问:“这书怎么才写了五回,往后还有没有?”
“往后还没写呢,我和那士子约定在朝天宫里交接,毕竟这书中涉及了一些道家玄理,那士子同观中道士有些来往……”
顺德公主接着就开始讲述了自家今日在朝天宫里的遭遇,以及遇到个年轻英俊的小道士的事儿。
那男子眉头一皱:“英俊的道士?眉生三眼,岂不是如同那二郎神一般?”
顺德公主点了点头:“是呢!听说是张天师的亲子,神通法力都十分了得,你莫要多事,免得被他捉了去。”
岂料这男子却嘿嘿笑了起来:“这书目第六回,你让那士子就写齐天大圣同杨二郎争斗的故事!老孙也去会一会那三眼道士,看他究竟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