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井镇隶属于江宁治下,因附近山中生产铜矿而得名。
此镇自宋朝时便被开采铜料,明太祖定鼎天下之后曾在各省设宝泉局铸造铜钱,这铜井镇便是南京宝泉局的所在。
永乐大帝迁都燕京之后,南京六部官员权限大大降低,几乎成了那些被排挤官员的养老之地,但这南京宝泉局依旧配合京师共同行使铸币之权。
故而时至今日,这铜井镇依旧是军事重镇,驻守的武官乃正二品职衔,并不归南京守军统辖,而是直属于京师兵部。
只是士兵守卫的都是那些正在开采的矿场,至于诸多已经开采完的矿坑则无人理会。
而现在崩塌的正是一个自宋朝时就废弃的矿坑,只因当年开采矿石的痕迹早已被草木覆盖,所见唯有一处环形山而已。
环形山正中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天坑,一個干瘦的身形从地底冲出,悬停在坑洞上方。
但见他身上穿了一件赤袍,面容形如干枯的老尸,双目中闪烁着猩红的凶光,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好似猛兽低吼。
一股炎热之气从此人身上散发出来,天坑外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变得焦黄一片。
“原来是旱魃出世!难怪有种火气,只是这旱魃身上好似穿着明朝的官服?”
“大明朝立国不做百年,什么官员死后能修成旱魃?这其中必有蹊跷!”
虚惊一场的普渡慈航分身连忙使了隐身的法门,停在空中静看那旱魃的动作。
旱魃在空中一边吸气,一边转头朝四处张望,目光在经过普渡慈航隐身处时停了一瞬,随后就不再关注此处,身形一闪往西南方向飞驰而去。
“这是往南京城去了!不怕撞到哪个神明手里?”
普渡慈航连忙御风追上,跟着那旱魃往前又飞了五六里,突见那旱魃身形在空中一停,接着飞快地往下方落去。
下方是一条黄阔的河流,名曰铜井河,虽然流量不如江宁河,却也是长江的支流之一。
“轰隆!”旱魃坠入铜井河中,接着河水开始弥散出大片的白色蒸汽,好似那烧红的烙铁放入了冷水中一样。
然后水中就开始咕咚咕咚的冒泡,深处隐隐传来蛟龙的嘶吼声,“嘭!”一道水面炸开,一条七八丈长的黑色蛟龙冲天而起。
“那蛟龙是铜井河河神!”普渡慈航感应到黑蛟身上浓郁的神性,心中瞬间明悟。
铜井河流域不广,仅能灌溉铜井镇周边田地,故而河神品阶不高,所受香火也不旺,这河神因此还未炼成神龙之身。
蛟龙自水中冲入高空,一边张口大吼,一边在云层中横冲直撞,周身裹挟着的水汽同浮云交感,化成大雨哗啦啦洒落下来。
然而半空又有一股炎热之气镇压下来,那些雨滴还未坠落地面就已经被蒸发个干净。
普渡慈航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蛟龙头颅上正有一个人影,那人一手抓着蛟龙顶上独角,两腿跨坐在蛟龙脖子上,正是那身穿红色官服的旱魃。
蛟龙在空中发疯一样飞腾吼叫,就是为了将头顶的旱魃甩脱出去,但是那旱魃力大无穷,无论蛟龙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传言旱魃能食龙,而今看来果真如此!”
普渡慈航刚感叹完这几句,就听高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运转法眼看去,正见那旱魃已将另一只利爪深深刺入蛟龙脑壳之中。
好个凶魔,只见他一手抓龙角,一手将蛟龙头顶骨掀开,蛟龙疼的大声哀嚎,然而旱魃却丝毫不为所动,五爪如钩朝外一掏,就把蛟龙的脑子给挖了出来。
蛟龙嚎叫声戛然而止,然后轰然从云中坠下,砸落在远处一个山谷之中。
普渡慈航连忙御风朝前追去,来到山谷上空时,就看到那旱魃正伏在蛟龙颈上吸食龙血。
那条黑色的蛟龙身上沾满了泥土,虽然龙脑已经被摘去了,修长的龙身依旧在无意识地扭动。
而山谷之中的草木同样变成了干枯焦黄的模样。
“好凶猛的旱魃!只是道经记载尸体成僵后非得数百年才有可能变为旱魃,而这位身穿明朝官服……”
“莫不是被什么邪道修士以养尸之法炼制而成?可他头上也没什么镇压符篆,谁能控制这样的凶尸?”
“也不对!南京虽然不再是都城,但早被前人布置了四灵之阵镇压风水。”
“此处已属于南京治下,就算地底真有僵尸旱魃之类,应该也无法出世才是!”
普渡慈航心中正在思量,却见那旱魃已经饮完了龙血,在山谷中站起身来,其面目也不再是恐怖的干尸,而是变成了一个黑面黑须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身穿二品文官的红袍,头戴纱帽,身材高大,气质精干,丝毫看不出刚才同蛟龙搏斗时的凶悍模样。
随着旱魃巩固了形体,周身肆虐的炎热之气也逐渐平复了下去。
“不知是何方高人隐匿了身形跟了我一路?”旱魃变化的男子在山谷中抬起头朝普渡慈航藏身处看来。
普渡慈航撤去隐身之法,从空中落到地面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普渡慈航,而今忝为大明国师,方才路过此地见施主从地下冲出,心生好奇才停步观看。”
在他想来,这旱魃既然身穿大明朝的官服,想必生前乃是朝中众臣,他搬出国师的身份来也是不想和对方起冲突的意思。
旱魃双目一凝,满脸疑惑地开口询问:“大明国师不是刘伯温吗?老和尚有何能耐,能顶替刘伯温做一国之师?”
普渡慈航呵呵笑道:“刘青田已于洪武八年病逝,如今是正统二年,其间已经隔了五十二个年头了,不知施主高姓大名?”
旱魃哈哈大笑:“我名方国珍,你可识得?”
普渡慈航恍然,躬身合掌道:“原来是昔年同太祖皇帝争锋的人物,难怪能有死转生,成就旱魃之身!贫僧今日得见方施主,实是荣幸之至!”
方国珍笑容一收,语气森冷地开口:“哪个想成就这狗屁旱魃之身?若非朱元璋害我,我岂会落得这等不生不死的境地?”
普渡慈航闻言,心中忍不住想:“史料记载方国珍归降后被太祖皇帝善待,最后得了善终,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这妖僧念头刚落,便听方国珍恨声道:“我要寻朱家报仇,你既是大明国师,那我便先从你这里收点利钱!”
普渡慈航连忙大喊:“方施主且慢!此事还有些误会!”然而方国珍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双脚一踏地面,身形犹如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一股炎热之意朝四面散开,然而却未见明火燃烧,山谷中干枯的草木一瞬间就在高温下被灼烤成了灰烬。
“南无大日如来!”呼啸的劲风和热浪扑面而来,普渡慈航顾不得再开口解释,连忙礼赞大日如来,整个人身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金人,形如一尊金身罗汉。
方国珍一拳朝普渡慈航脸上轰来,老和尚抬起右手朝前一抓,正抓住流星一样冲来的拳头。
“当!”一声大响,好似巨钟长鸣,狂暴的气浪中裹挟着炎热之意,形如一个圆形波纹朝四周冲去,连地上的草木、泥土、砂石都被掀飞,然后又被高温焚成了灰烬。
方国珍另一只手飞快地伸出,五指如钩朝老和尚双眼抓去,锋利的指甲上有漆黑的尸气弥漫。
普渡慈航抓住方国珍的拳头之后也不松开,同时左手飞快地伸出,又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然后身形突然后撤了四五步,拉着对方的身子往地面上一砸。
“嘭!”方国珍的身体被砸向地面,头颅把一块西瓜大小的岩石磕得粉碎,躯干四肢都沉入了泥土砂砾之中。
“我这尊化身连王灵官的分身亦能斗一斗,小小尸魔也敢轻视于我!”
这妖僧还未修炼时就心中不净,残忍弑杀,故而难得禅门真意,如今炼成大日如来金身,神通堪比仙佛,却被一个死人化成的旱魃打脸,这叫他如何忍得?
普渡慈航周身都是赤金之色,面上现了愤怒之相,把方国珍这个旱魃砸到地面上之后,双手合拢在一起,结成不动明王宝山印,形如一个大锤,朝方国珍头上轰然锤落。
方国珍乃旱魃之身,身负屠龙之力,自然不会一招就被对方轰杀,只见他身在土中双脚一弹,好似游泳一样,身形飞快地朝前方冲出,躲过了妖僧砸下来的手印。
普渡慈航的宝山印一下落空,金色佛光连同降魔巨力猛地砸在地上!
“轰隆!”好似流星坠地,妖僧站立之处出现了一个两丈余宽的圆形大坑,坑中石块都被大力轰成了粉末。
“好和尚!果然有本事!难怪能做国师!”
方国珍大叫一声,猛地从土中冲出,到了普渡慈航身后,趁着这妖僧还未转身之时一脚蹬出,揣在对方腰上。
他当年被太祖皇帝活埋在这废弃的矿坑之中,死后心中怨气不散成了僵尸,然后又一路下潜寻到了地下矿脉,将金铁之气混同地底浊气炼入己身,终于成就了旱魃之体。
旱魃之体身如金刚,力大无穷,且能御空腾飞与神龙搏斗,除了没有法力不能使用法术之外,肉身几乎没什么弱点。
张牧之斩杀玄武湖水神,令南京城镇压风水的玄武神兽石像出现了一丝裂隙,方国珍这才寻到机会冲出来,要找朱家子弟报仇!
普渡慈航躲闪不及,被旱魃一脚蹬在背后,身体顿时如流星一样朝前飞出,“轰隆”一声撞在山谷对面的石壁上。
方国珍双手伸出,食指指甲顿时暴涨至三寸来长,随后脊背弯曲犹如一条大龙,身形猛地弹射而起,朝普渡慈航所在之处冲去。
“嘭!”普渡慈航从山壁中挣脱出来,周身佛光大盛,双掌合十悬浮在半空,开口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正在疾冲的方国珍只觉意志一阵迷糊,心中开始生出悔意,然后脑袋一晃又清醒了过来,一边继续前冲,一边大笑:“哈哈!原来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僧!受死吧!”
普渡慈航见自家索命梵音迷惑不了对方,连忙双掌分开朝前一架,挡住了方国珍抓来的两只利爪,随后身在半空脊背一弓,膝盖一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撞在了对方胸口。
“当!”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方国珍被大力轰出,身形不受控制地飞往高空云层之上。
普渡慈航亦腾空而去,一手捏不动根本印,一手手掌高举朝方国珍追去,而此刻方国珍也勉强止住身形,利爪伸出自上而下抓来。
这妖僧将飞天蜈蚣炼做作为自家本体,靠吞食国运修行,不仅吞食了王灵官一道分身,还把延寿寺中历代高僧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炼化,其本尊神通法力都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飞天蜈蚣身有百足,每一条腿儿都能变化成一道分身,而现在这个同旱魃争斗的分身则是其大螯所化,神通法力尤在其他分身之上,已经有了几分本尊大日如来金身的威能。
这两人争斗的情形远不如张牧之和孙悟空争斗时那般花哨,却是实打实的肉身碰撞。
双方肉身都似金刚不坏一样,身负大力,拳拳到肉,时而斗到空中,时而坠落地面,所过之处气浪翻飞,热气升腾。
当两人在高空战斗时,天上浮云都被气浪冲散,或者被热气蒸发,而在地面争斗时则草木成灰,山石成粉。
这一个妖僧一个旱魃,争斗起来都发了狂,拳脚相接如金石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争斗时也不看什么山川地貌,渐渐出了铜井镇外的群山,往农人聚居之处而来。
农田里水稻正在灌浆,只需再过个把月便能成熟,然而天空一道赤红如火的身形坠落下来,炎热之气肆虐之下什么庄稼都成了灰烬,溪水断流,田地干涸皲裂出一道道一指宽的沟壑。
“轰隆!”普渡慈航身上散发着刺目的佛光,有田间正在耕种的农人躲闪不及,瞬间就被佛光炼成了灰烬。
在这等偏僻之地,也没什么道观寺庙,故而就没什么神明法身前来降魔。至于城隍治下日游神、土地神等阴神,只要离得两人稍近些就被溃散成了阴气。
两人由铜井镇外围渐渐偏转了方向,一路也不知殃及了多少农田和百姓,渐渐往博望镇方向而来。
博望镇在横望山之北,山中就是澄心禅院遗址,同张牧之最初修行时落脚的老君观仅一山之隔。
赵拙言若要找工匠、力夫修建雷祖庙,最近的距离便是在这博望镇中寻找,而韩员外所居的陶家村离这里却要远些。
而现在张牧之却对横望山下诸多百姓即将面临的危急一无所知,灵应观中有一位朝廷官员前来访,点名要见新任主持张道长。
张牧之本来在藏经楼里正观看水系图和狐精送来的关于秦淮河上精怪的情报,思量着该如何对秦淮河中水神下手,直到道童将来人领到自己面前。
“原来是梦鱼兄!你从京城回来了?”张牧之见到来人顿时大喜。
左梦鱼因为在探查江宁县儿童走失案和围剿圆觉寺妖僧时立了功,被父亲带着往燕京述职,如今归来已经被受了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实权千户之职。
而其父则被调往京师任职千户,虽然职位未变,但由南京调往燕京,手中权力也随之大增,更多了面圣的机会,这也相当于升职了。
左梦鱼今日未穿飞鱼服,而是穿了一身黑衣,猿臂蜂腰,剑眉星目,腰悬两把绣春刀,更显得英武干练。
“在下去老君观拜访道长,才得知了道长来此担任主持的消息,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同道长相见。”左梦鱼抱拳笑道。
接下来两人寒暄几句,各诉别情之后,张牧之又向左梦鱼引荐了守静老道,左梦鱼同样彬彬有礼地躬身问候。
随后张牧之便让左梦鱼寻蒲团坐下,首先询问守静老道:“道长可知如今是否还有门派专修北帝大法?”
守静道长摇了摇头:“北帝黑律太过严苛,已经很少有门派专修此道,不过北帝法中的分支,如天蓬法,诛魔法等等都已化入各派之中,各家道士皆有修行。”
张牧之点头放下心来,对左梦鱼道:“我最近修炼时感应到南京城里邪气渐渐上扬,已经快要到了压倒正气的地步,这是灾劫将起之兆。”
“邪气上扬则诡事频发,平日里种种不可思议之物,如那猫狗鸡鸭,扫帚匾额都能成精害人,你如今担任锦衣卫千户之职,便要承担起守护黎民百姓的义务。”
左梦鱼闻言,神情郑重地点头:“道长说的是,守护家国安定,调查诡异阴谋,本就是我等锦衣卫义不容辞之事。”
“我之前传了你天蓬神咒,你凭此祭练自家兵刃,虽然也能斩杀妖魔,但若面对层出不穷的诡异之事,则显得力有不足了。”
“幸而前些时日我去地府中游历时得遇天蓬元帅显灵,传下许多降妖诛魔的秘术!其中包括经法、印法、符法、科法等等,正可传授与你,助你应对诸般邪祟!”
左梦鱼闻听此言后连忙站起身来整理衣冠,撤去蒲团后大礼参拜,行三跪九叩之礼:
“弟子先前蒙道长传下神咒,仗之诛杀妖魔才立下些许功劳,今日愿拜道长为师,日后自当严守师命,永不忘传道受业之恩!”
张牧之闻言一愣,随后点头笑道:“既然你有意入我门下,那我也不再推辞,日后只相互扶持,共修大道便是!。”
守静道长突然道:“主持既要传法,不如让这观中道士皆来旁听?”
张牧之闻言,神情郑重地回答:“道长容禀,天蓬元帅在地府中只传了我降妖伏魔的斗战法门,并未传授性命长生之道,这明显是让学法之人在大劫中行那争斗之事。”
“我若把这天蓬秘法传给观中诸位同道,那众道士便再不能得享清净了,说不得在劫数中还要落得个殒身的下场!”
守静道士闻言后却未改变主意,只面色平静地开口:
“我道家向来讲究心怀慈悲,随缘救度,既然大劫将至,那我等便要争先入劫,行那力挽回天倾之事,如此才不负修行一场。”
张牧之心中一震,想到自己穿越来此之前,正值国家危难之时,天下各处大小道观中的修行人士多有背剑下山救民者,于是点头道:
“既如此,那今日我便大开讲坛,传下天蓬大法,大劫来临之时你我共同入劫,也好让三界众生看一看我道气度!”
于是灵应观今日就关闭了大门,谢绝香客来访。
观中大小道士,道童四五十人一起拿了蒲团在三清殿前的广场上坐好,听张牧之传授天蓬伏魔秘法。
此法乃速成之法,不能修身养性,亦不能得道长生,只斗战之功也。
而此时此刻,普渡慈航和旱魃方国珍终于打到了横望山脚下。
“轰隆!”妖僧被旱魃一脚从云端踢落下来,把一块巨大的山石撞成了碎片。
普渡慈航弹身而起,刚欲腾空同方国珍争斗,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一股神性:“你这疯魔!还不快快住手!再斗下去你我性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