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面色如常带着众人往前走,同时伸手一挥,令此方灵境中百姓无法看到自己和几个属官的身形。
张牧之和燕赤霞二人又朝前走了几十步远,看见七八个面容猥琐的男子正围在一起鼓捣一锅肉汤,有风一吹,一股肉香气四散开来。
然而不远处还有五六個面黄肌瘦的人就是不凑上前来吃肉,只是仰躺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审判。
小道士想到刚才那个消失不见的孩子,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一股恶心,脚下步子不由得一顿。
“怎么?小天师这就心软了?这杭州城里比这悲惨的事情还多着呢!”周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开口。
燕赤霞气的乱骂:“奸贼!畜生!”,只是不知是在骂周新,还是在骂那些正煮肉的人。
这时一个身穿破旧青衫的中年士子一下从燕赤霞和张牧之中间挤了过去,来到那缺了一角的铁锅前,开口问:“这是什么肉?”
“狗肉,一起吃吗?见者有份!”
中年士子望着锅里翻着黄色油脂的汤水,心中恶心的感觉散去,咽了下口水后点头道:“吃!”
“道长!朋友!你们俩也一起来吃啊!总比饿死的好!”
那中年士子还回过头来招呼张牧之和燕赤霞两人,似乎是觉得只要大家一起吃,这心中就不会有罪恶感似的。
张牧之和燕赤霞二人自然是不为所动。
“原来是两个迂腐之人!”那中年士子摇头嘲讽了一句,然后撩起代表士子身份的青衫,同一群地痞一起席地而坐,大口喝起肉汤来。
周新看着驻足不前的两人,得意地笑起来:“读书人呐!除了会开口骂人外还有什么本事?大难临头时最先抛弃底线的就是读书人!”
燕赤霞闻听此言,顿时臊得满面通红,而后伸手一指,一道青光从腰间剑匣中飞出,游鱼似地在火堆旁的众人中一绕,便将那些正在喝汤的人杀了个干净。
八九具尸体伏地,脖子处流出的血水满地流淌,柴火中央那个铁锅里的肉汤正在咕咚咕咚冒泡。
“这些男女老少是围城之后饿死的第二批人,人数大约有十二三万。”
“他们大多是受人使唤的仆人,如店铺伙计,账房学徒、护院管家、丫鬟嬷嬷等等。”
“杭州城被围后仅过了一个月,主人家为了少几张嘴巴吃饭,就把这些使唤人都赶了出来,任其在外面自生自灭。”
“此等人表面看起来比穷苦人光鲜,其实早早签了卖身契,性命也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周新开口解释了几句,燕赤霞也冷静了下来,张牧之念了几句咒语,虚空划了灵符朝自己和燕赤霞身上一拍。
二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众多百姓的眼中,唯有周新身为此方灵境的主人才能看见。
“继续走吧!我们再去看看那些失去了佣人使唤的上等人是什么下场!”
小道士催促众人快走,周新微感诧异,然后点了点头,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
杭州城彻底乱了起来,因常遇春对杭州城围而不攻,城中驻扎的张士诚麾下守军渐渐坐不住了。
军中粮食慢慢耗尽,这些“官兵”开始纵兵在杭州城里“打猎”,猎物自然是那些富贵中人。
士兵五人一堆,十人一伙冲入那些富贵人家里去搜刮粮食和财物。
这些人家连个护院和把门的仆人都没有,正是那待宰的羔羊,但凡有哪个敢多说一句,就会被士兵一刀结果了性命。
军中粮食紧缺的情况稍稍缓解,普通百姓终于实现了人人平等,无论贵贱贫富,通通挨饿。
无数令人作呕的人间惨剧开始不断的上演,父子相残,兄弟搏命,易子而食……
一幕一幕惨绝人寰,伦理道德都成了笑话,什么都比不过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只是多活几天。
当然也有纵死也要谨守心中正义之道的,这些人面对灾劫,选择了主动赴死。
张牧之等人就看到许多神情磊落的文人,带着全家老幼,手挽手一起跳了钱塘江。
澎湃的江水涌上来,仅一个大浪冲击,几千个跳江的百姓都不见了踪影...
杭州城里酒楼和肉铺又开张了,店家都是行伍之人装扮而成。
买的是羊肉,价钱倒也不贵,不要金银,只收粮食,一两小米高粱就能换五六斤肉,一个人都吃不饱的粮食换成了全家都能吃饱的肉食,划算得很。
这是张士诚麾下的军队正在压榨城中百姓手里的最后一点粮食,以求能和城外常遇春的大军继续对峙下去。
“乱世涿鹿从来都是胜者为尊,对百姓来说,城外的常遇春大军是贼,城中的张士诚部下何尝不是贼?”
张牧之心中无奈感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神情淡漠地随着周新等一干阴神在街上走。
然而周新却在一家酒楼前停下了脚步,酒楼门前陈设着肉铺,屠宰的案板上血迹未干,案板后有个肉架子,铁钩上挂着许多肉。
肉铺前一群壮汉正围着两个妇人大声的调笑。
“这些时日都是人家拿粮食来换肉,你们两个居然要用自己的肉换粮食?”
“你俩能有什么好肉?能让我们把到手的粮食吐出来?”
两个妇人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年老的是当家的婆婆,一边砰砰的磕头,一边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儿子被乱兵杀死,家里孙儿尚幼不能吃肉的话。
几个军中汉子听了不为所动,只是把目光看向另一旁跪着的年轻妇人,那是这老妪的儿媳妇。
“妾身愿意将这身皮肉奉上,求几位军爷怜悯,赐下些粮食喂养家中孩儿!”
跪着的年轻妇人以衣袖擦了擦脸,露出自家俊秀的容貌,然后把手伸向衣领处用力一扯,露出白花花的肉。
几个军汉对视一眼:“也好!我们今日就大发慈悲,救一救你家孩儿!”
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虬须壮汉上前,抱起那妇人“嘭”一声摔在宽大的案板上,三两下除去了衣服,然后解下自家腰带。
“来人!割肉!”虬须汉一边伏着身子动作,一边大声叫喊。
“好嘞!将军!”旁边一个高瘦的汉子口中应和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旁的剔骨刀,熟练地在那妇人胳膊关节处一绕,就把整个小臂卸了下来。
那妇人好似感觉不到疼一样,丝毫未有挣扎的动作,也无视了自家正被人凌辱,只是圆睁着双目望向天空,眼角有泪水流下来打湿了案板。
一旁跪着的老妪放声大哭:“不可啊!各位军爷!这是失节啊!”
七八个瞧热闹的大汉之中站起一人,随手将一小袋粮食丢了过来:“拿了粮食快滚!再敢乱嚷一刀宰了你!”
“怕失节来此作甚?守着家里的贞节牌坊饿死去吧!”
另一个军汉也笑起来:“这袋粮食十来斤呢,够你孙儿吃好一阵了,还不走?”
老妪慌忙擦干了眼泪,又看了眼案板上自家儿媳妇,终究是从地上抱起那小袋粮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天师!你说这些当兵的人,该杀吗?”周新站在案板前。
张牧之面容平静地开口:“无论城外的常遇春所领兵马,还是这城中的张士诚部下,皆可尽杀之!”
一旁燕赤霞同样点了点头,觉得深以为然。
周新闻言忍不住开口赞叹:“小天师果然是道家真人,不会说口不对心之言!实在是令我倾佩的很!”
“那些来此想要降服我的神明,见到你我眼前这幅景象大多掩面而走,小天师还要继续往下看吗?”
张牧之心中亦是翻江倒海,闭目片刻后又张开眼睛:“从古至今黎民百姓都是饱受压迫,这并不会因我不看而改变。”
“你我还是往城墙上去,站在高处才好看遍这杭州城之景!”
小道士说完后不待周新领路,身负长剑往前走去,燕赤霞连忙大步跟上。
周新见此情形亦是一愣,随后心中暗道:“多看看也好,只要这小道士心中怜悯杭州百姓的境遇,觉得我报仇是正当之举,便会不知不觉落入我的掌控。”
“周新有青天之称,对大明朝廷忠贞不二,见了这城中景象,不也是乖乖和我合为一体?”
周新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带着自己的从属官员朝张牧之追了上去。
杭州城墙上,张牧之和燕赤霞一起俯瞰杭州城,但见城中几乎已经没有人烟了。
空荡荡的街上遍地都是白骨,食腐肉的乌鸦遮空蔽日。
城墙上倒是站满了士兵,他们搜刮了满城的粮食,此刻仍能同城外常遇春的攻城军对峙。
“敢问城隍,此刻是围城多久时的景象?”张牧之伸手指了指城中,转头朝一旁的周新询问。
周新听张牧之不再叫自己“黑山老妖”,知晓这小道士心中或多或少已经认同了自己所作所为:“这小道士难逃我掌中了……”
想到此处,这妖魔心中放下心来,耐心回答道:“眼前是围城近三月时的景象,城中百姓几乎死尽了。”
“我已猜到阁下的来历,阁下还要顶着周新的皮蒙骗我吗?”小道士双目灼灼,望向面前这位身穿大红袍的城隍爷。
周新哈哈大笑:“事无不可对人言!小天师既然已经猜到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
这妖魔说话之间面上五官就开始徐徐变化,由方面大耳的周新相貌变成了一个须发花白的清瘦老者,身上官服也变了样式,不再是明朝朝服的模样。
此老身上朱红袍服宽袍大袖,官帽左右各有一条尺来长的帽翅,袍服都是宋朝官员的制式。
“我名孙本,从宋朝时就担任这杭州城的城隍!”
“本神自从上任便一直尽忠职守,用心庇护这杭州城中百姓,从不敢做欺心之事。”
“小天师如若不信,可询问下地府各殿君王,问问他们我当年任职时风评如何。”
张牧之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阁下既然曾为城隍神,自当知晓护佑群生之理,如今为何又要戕害那南京城中诸多百姓?”
“你如今裹挟几十万百姓的怨念,行此害民之事,已经等同于邪魔之流了。”
“你若放下心中怨恨,将那些被你束缚的百姓魂魄都放出去,让他们转世轮回,我便以龙虎山天师府的名义上奏天庭,调你去别处任职,如何?”
“难得杀伐果断的小天师有此慈悲心,这话王灵官也对我说过,却被我拒绝了!”
孙本苍老的面上闪现出愤恨的神情,目中迸射出三尺长的幽光,咬牙切齿地开口:
“我何尝约束过百姓?是这些百姓死的太惨,不愿意去转世!”
“当年杭州城被常遇春围住,满城百姓尽皆死尽,我带属下阴差将这四十万冤魂收拢,原本也是想送他们去阴司!”
“然而他们都不愿去投胎!只愿呆在这杭州城里,要看看那些祸害百姓的常遇春、朱元璋、张士诚他们的下场!”
“道长应当知晓,孤魂得不到香火供奉,心中又充斥着愤恨,时日久了难免神智丧失,沦为只知杀伐的魔物之流。”
“我为城隍,怎可见治下百姓落得如此下场?于是便以自家神力将他们和莪熔炼在一处。”
“如今他们既是我,我也是他们,我体内四十余万冤魂个个都有神智,我是城隍,我也是当年杭州城里被饿死的百姓!”
“杭州城四十万百姓的尸身无人收敛,受那风吹日晒,虫啃鸟啄之苦,我便运转法力,将这些尸身挪移到我自家坟墓里,和我一起埋葬。”
“四十万尸身汇集在一处,便是小天师所说的的黑山!想必小天师因此叫我黑山老妖?”
“小天师!我!我们!有何过错,要被你和诸神视为邪魔?”
“小天师和这位剑侠今日是为除魔而来?杀我同杀四十万冤魂何异?你俩下得去手吗?”
张牧之手持斩仙剑沉默不语,燕赤霞闭目不言,似乎不愿面对这位当年的城隍爷。
孙本身上原本清正的神光正一点一点转变为诡异的邪气,只见他张开双臂一挥,杭州城里诸多百姓的魂魄一起飞出,在空中变成滚滚阴气朝他身上汇聚而来。
“我要替四十万冤魂报仇,然而苍天无眼,让朱元璋坐了江山!国运之力镇压天下,让我只能蛰伏在地底不得出世!”
“后来建文登基,行削藩之事致使天下振荡,我以为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熟料燕王靖难重订山河,让我报仇的想法再次成了奢望!”
“好不容易等到如今,天子年幼,主少国疑,又有妖僧霍乱国运,这正是天赐我复仇的良机!”
“朱元璋残害我杭州满城百姓才坐稳江山,我搅乱天气使旱灾将林,饿死南京满城百姓,令他江山不稳,此乃因果循环之理!”
“君不见杭州城里再无一个神明?他们看了这城中百姓被饿死的惨状,也觉得我要报仇是合情合理之事!”
“小天师以化身坐镇幽冥世界,号称报应王,自言执掌善恶报应,那我问你,若以因果报应之说论事,你有何理由阻我?”
燕赤霞张开眼睛,心中再无一丝战意:“小道士,我们……回去吧……”
张牧之摇了摇头,举起斩邪剑指向满身邪气的孙本:“我来告诉你,或者你们这些四十万冤魂错在何处!”
满脸癫狂地孙本顿时一愣:“小天师莫非要做欺心之言?”
修道亦是修真,修为越高,越要顺从本性,不说欺心之言,不做违心之事。
张牧之面色平静:“杭州城当年四十万百姓惨死,我亦满心哀痛,然对错之论本就分明,何来欺心之言?”
“照你所说我要报仇反而错了?”
“报仇无错,但你却找错了报仇的对象了!”
燕赤霞一愣,心中有了明悟。
随着诸多魂魄汇聚而来,孙本身上的气势越来越盛:“你且继续说,我看你要怎生诡辩!”
“非是诡辩,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古今皆然,你要寻人报仇,怎地不去明孝陵寻朱元璋?”
“常遇春死后亦葬于紫金山,说不得你还能同时面对朱元璋、常遇春两个仇人,你如能出手一起将他两个料理了,岂不是更痛快?”
“若你想寻那些士兵报仇也简单,明朝军人死后英魂都被接引至燕京外魏国公麾下,助他抵御外域邪神。”
“你若有本事前往燕京报仇,我想天、人两道诸神也无话可说!”
“你如今所为之事看似有理有据,其实也是欺软怕硬而已!南京满城几十万人口同当年之事何干?要受你这邪魔的戕害?”
所有阴魂都汇聚入孙本体内,这位城隍神周身气势鼓荡起来,令张牧之生出面对阳神真人一般的压迫感。
“胡说!诡辩!自禹死启即以来,家国本为一体,南京城百姓都是大明朝的子民,怎地同朱元璋没有关系!?”
“漫天诸神都认同此理!偏偏你这小道士说什么百姓同皇家无干的屁话!”
孙本双目中燃起幽蓝色冥火,身形渐渐悬浮在空中,似乎准备一言不合就要和张牧之拼命。
张牧之不慌不忙,却把头转向燕赤霞,笑着开口念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句话出自《孟子》,前半句是说天下之间百姓最重,君王最轻,后半句是说诸侯危害到国家,就应改立诸侯,如果备足了祭品礼仪来拜神,依然有旱涝灾害发生,就要改立神明。
《孟子》中这几句是赤裸裸的造反言论,不仅鼓动人造饭,还要造神明的返!
这几句话早被朱元璋下旨从书中删除了,燕赤霞身为明朝士子,自然是未读过,然而张牧之是末法之世而来,故而记得书中的言语。
燕赤霞脑中灵光一闪,一道剑意从胸中生出,瞬间便将所有的犹豫怯懦之心都斩去,然后操纵飞剑从匣中飞起,指着孙本叫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黑山老妖!你和杭州百姓当年被朱元璋、常遇春所害,如今返朝南京百姓下手,这是妖魔行径!还是速速回头才可免遭杀身之祸!”
孙本站在空中哈哈大笑:“哈哈哈!荒唐!你们说我是妖魔!我看这小道士才是真正的妖魔!目无君上,藐视神明,不是妖魔是什么?”
“如此不知敬畏的大魔头在世,未来不知要搅出多大的动荡,我看还是早早除去为好!还有你这个练剑的书生,今日也是被大魔蛊惑了!一并去死吧!”
孙本长啸一声,卷动着漫天狂风朝张牧之和燕赤霞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