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之畔的茶棚中,张牧之正满脸恭敬地将聆听赤脚大仙说话。
“此刻太湖之神并不知道你要去赴宴,因此还未针对你设计什么阴谋诡计,老道所言只是凭神通推演的一种可能而已。”
“你去了水府仔细防备着些便好,不可上去就喊打喊杀!”
赤脚大仙自从别的仙神那里听闻张牧之曾炼杀四十万冤魂的消息之后,心里只觉得这小子是个凶残弑杀的性子,于是再次劝道。
张牧之抱拳保证:“大仙放心,晚辈实不是好杀之人,之前所作所为只是被形势所迫,没奈何而已。”
“大仙当知两年前雷部众神助晚辈炼宝之事,晚辈若真是个弑杀之人,有斩邪剑这等神兵在手,什么神明精怪杀不得?何必要再炼法宝?”
“晚辈炼成金鞭,便是取其震慑之意,无论是神明还是精怪,只要不作戕害百姓之事,晚辈便不会因個人喜好而起杀心。”
赤脚大仙闻听此言,欣慰地下点了点头,然后悄然给希夷先生使了个眼色:“这小子滑头得很,你也跟着劝几句……”
希夷先生微微一笑,手抚长须道:“说到这太湖水神,老道却想起了一个发生在东吴赤乌年间的故事,不知小友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张牧之忙道:“希夷先生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当时正是东汉末年,诸侯混战使天地煞气充塞,修行之辈大多躲在深山里避世不出。”
“这太湖水神为避军煞之气,于是就借述职之机往上界躲着去了,将太湖水域诸事都交给麾下一个姓余的分水将军打理。”
张牧之心中忍不住暗道:“末法之世时同样如此,各种煞气、怨气充塞天地,人间诸神都失了灵验。”
“余将军毕竟不是正位水神,法力也不算浑厚,借职责之便行云布雨尚可,至于这水域中其余诸事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如此过了几年,太湖泥沙淤积日益严重,湖面越抬越高,渐渐到了威胁到附近百姓生计的地步……”
东吴赤乌三年,吴兴郡守感太湖淤积隐患,遂派遣督监一名,率五百军士来到太湖边上,要挖开一处堰口,泄掉湖水清理淤泥。
众军士先是在湖边挖好泄水的壕沟,并且疏散了沿岸的居民,准备最后一天再挖开堰放水。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开堰之时,督监隆重地摆上香案,奉上三牲祭品,焚香礼拜祭祀太湖之神水平王。
督监亲自代郡守书写了表文,祈愿能顺利明日开渠能顺利放干太湖之水清理淤泥,且泄水时不至酿成灾祸。
整个祭祀水神的科仪繁琐而漫长,劳累了一天的军士好不容易等拜神结束后便草草吃了晚饭,各回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倒头大睡。
夕阳西坠,玉兔东升,微腥的湖风掠过,临水的草棚边氤氲起淡蓝色的雾气。
鼾声四起,棚内众人一起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南方升起四颗斗口状的繁星,如苍龙之尾冉冉摆动。
这一夜,五百军士和督监睡梦中同时出现了一位豹头环眼的白发老翁,神色肃穆地朝众人告诫:
“吾乃箕宿星主,水平王受我之邀往九天之上做客,尔等所祭三牲以受,明日余将军会助尔等泄干湖水。”
“湖水干涸后余将军将显出原形,化作一尾白鱼,尔等不可伤他性命,鱼下有一铜釜为藏水之器,莫要胡乱翻动,切记!切记!”
次日清晨,大家早早起来就开始谈论这梦中异事,直到一声锣响,众军汉才如梦初醒,在督监催促下匆忙忙的穿衣吃饭,然后开始干活。
今日是开堰之日,众军汉一起挥舞器械挖土,堆积的泥土越来越高,岸边的湖底渐渐被挖开,随着最后一筐泥土被抬走,汹涌的湖水卷着漩涡冲出堰口。
隆隆的湖水咆哮了一天一夜,湖面逐渐下沉凹陷,直至东方天际再次发白时,湖水才不再往外流淌。
太湖底下布满黑色的淤泥,整个湖泊就似一个巨大的黑锅底。
泄水的过程并未出现意外,督监拈须微笑,军汉们拍手相贺,众人吃过早饭后提锹担筐跑下湖底,准备尽快清淤。
一条丈来长的大鱼不安地在湖底泥水中啪啪的甩尾挺身,巨大的声响将挥锹担泥的军汉们吸引了过去,很快,众人围鱼拢成一圈。
鱼身青白如狭长的纺锤,一个个铜钱大的暗斑沿着鱼身中线,从鱼鳃一溜儿串在鱼尾。
光滑的皮肤闪着细腻的光,鱼背部耸立着一根尺长的通天鳍,鱼鳃翕动,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这鱼怕不是得有上千斤,而且是极为罕见的银鱼,货到城中富贵人家,应该能得几万钱。”
“鱼活着挣扎得厉害,怕是不好运过去……”
几个军汉对视几眼,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把此鱼卖了我等将钱财平分,这样公平得很!”
围观的众军汉大多缄默无声,他们想起了梦中那个白胡子老人所说的话。
这时又有几个高状的军汉手中拿着铁锹朝大鱼走过来:“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弟兄们还犹豫什么?”
“你们不记得将军说过吗?我们军人身上都有煞气,纵使真有那些鬼神,也是他们该怕我们!”
众多军士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几人的话。
银鱼忽然流出眼泪,身下浅水激起层层水纹,空气静得可怕,只有咕哧的泥水声。
一道白光闪过,锋利的锹刃划开了柔嫩的鱼腹,鱼腔里圆鼓鼓的胃囊呈现在众人面前。
几双贪婪的眼睛对视几眼:“这里面说不定会有宝贝?”
“嘶”的一声,薄薄的白膜被残忍地撕开,一个模糊的球状物滚落到泥坑里,众军汉仔细一看,发现是前日献祭的猪头。
那名督监站在堤上,望见众军汉围在湖底不动弹,连忙小跑下来催工。
一条大鱼正躺在湖底淤泥里挣扎抽搐,肚腹横开,鲜血淋漓,鱼眼正一点一点失去光泽。
“你们这些混账……你们闯了大祸了!前天夜里神人托梦,难道你们不知?”
督工指着众军汉大骂了两句,心中升起一股即将大祸临头的预感,然后就踩着泥水头也不回地往岸边堤坝上跑去。
几个领头的军汉心中也有些惊惧,随后又发起狠来,招呼一些围观的军汉一起动手想将大鱼抬起。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大鱼的重量,鱼身在众人合力推动下只翻了一个个儿,又重重的跌进泥水之中。
一只尺圆的铜釜从鱼身下露了出来,正在泥水中依然烨烨生辉,圆形的釜身质地宛若青铜,通体阳雕着弯弯曲曲的云雷纹饰,
盖子中心的釜纽也是锃净明亮,在晨光照耀下潋滟金色的波光。
众军汉喉结窜动,混把梦中白须老者的警告抛诸脑后,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军汉伸手攥紧釜纽,腮肉抽动,大吼一声,猛力拽起釜盖。
一泓清澈的湖水盛满铜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正当众军汉面面相觑时,只听“轰隆”一声大响,一根粗大的水柱从铜釜中冲起。
水柱越来越粗长,水量越来越磅礴,转瞬之间变成了汹涌的湖海,如同山岳般的巨浪打下来,五百名军汉只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怒啸的湖水裹挟大量的泥沙,将挖开的堰口重新淤死。
那名督监瘫坐湖堤上,远望湖面搜视幸存的军汉。
直到晚霞染红了天边的云朵,五百个军汉没有一个浮升上来。
“从那时起这太湖就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做五百陂喽!”
希夷先生讲完故事,笑呵呵地开口问张牧之:“小友听老道讲完了这陈年旧事,不知有何感想?”
张牧之沉思片刻:“这太湖水神究竟同二十八星宿中的箕水豹有何关系?让那星君居然亲自接引他到九天之上躲避劫数?”
这问题却不在希夷先生预料之内,不过希夷先生还是耐心解释道:
“这太湖水神原是下界一条猪婆龙,是在秦汉时吞食了箕宿星上坠下的星辰精华才开启了灵智,而后一步步修行证得水神之位。”
“似箕水豹这等星宿之神,都乃九天精气化生而成,千万年也不见得能有血裔诞下。”
“那猪婆龙吞食箕宿之精开灵,这便等若是得了箕水豹的直系血脉了,故而星君以子嗣待之。”
张牧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必那将一湖之水都能装进去的铜釜是箕水豹送给他的宝物了?”
希夷先生心中无奈,继续解释道:“正是如此,箕宿星乃是水属,故而能炼制这等收容湖水的法宝。”
“当初的吴兴郡守其实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这太湖流域如此广大,其中湖水岂是那么容易放干的?”
“也是那余将军全力运转自家法力催动此宝,将湖水收了大半,才使得湖水见底。”
“余将军也因法力耗尽没有及时撤回水府灵境之中,身不由己地显出原形,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张牧之冷哼一声:“我若是水德星君,当让余将军这等肯倾力救民的水族精怪担当水神之位。”
“似那猪婆龙一样虽有些修为,但是一遇难处就要躲避,能成什么事儿?不过是个关系户而已。”
张牧之说完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见赤脚大仙和希夷先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而后瞬间明白过来,干笑两声解释道:
“两位大仙容禀,晚辈虽勉强也算关系户,不过向来是俸道而行,从不做亏心之事,自不能同那猪婆龙同等视之……”
赤脚大仙拍了拍大腿,指着张牧之哈哈大笑:“老道得道数千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希夷先生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算是承认了赤脚大仙的说法。
张牧之却不以为耻,反而陪笑道:“两位大仙见笑,晚辈向来是心直口快,另外还要多谢希夷先生借这昔年旧事透露给我许多那水神的底细。”
赤脚大仙笑的更大声了:“哈哈哈!这老道哪里是给你透底?他是借故事点化你呢!岂料你居然悟不透!”
希夷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凡人即使有神明点化,亦不能抑制贪婪之心,修道人若是倚仗法力行杀伐之事也是如此。”
“你只要开了杀戒,日后纵使心中有止杀之念,事到临头依旧难免要再次将那屠刀拿起,我见你行事颇有些以力破巧的意思,这才讲这故事给你听。”
“你能短短三年便成就别人数十年也难及的道行,岂会想不明白这些?无非是在故意顽皮,作弄老道而已。”
张牧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希夷先生还有这层深意,也怪晚辈愚钝,一时想的差了。”
“两位大仙但请放心,晚辈自今日起定当时时警醒自身,只要这一路众多神明、精怪不做害民之事,晚辈定然不会再开杀戒!”
希夷先生原本还有许多话要劝这小道士,经此一事后就开不了口了,只好对赤脚大仙道:
“你要见这小道士,我也带你见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们这便走吧。”
赤脚大仙站起身来抚须笑道:“也好!我也多年不曾临凡了,这次就同你四处逛一逛。”
张牧之连忙起身行礼:“晚辈恭送两位大仙。”
希夷先生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张牧之一眼,然后转身和赤脚大仙一起离了茶棚,顺着长堤往远处走去。
“赤脚大仙果然没穿鞋子……”
张牧之直起身望着两个大仙渐行渐远,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才忍不住叹息一声:
“希夷先生对我有传法之恩,赤脚大仙今日又以交梨、火枣同我结下善缘。”
“上界那些神明让这两位大仙来劝我,无非是不想让我带吴天禄走这化龙之路,或是劝我不要分割江河湖海众水神的权柄。”
“这两件事我都不能接受,两位大仙对我有恩,如果他们真的说出口来我又不能不应,所以今日只能这样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了。”
“好在两位大仙也知晓我的难处,最后没有多说就转身离去……些许失礼之处,日后有缘再向两位赔罪吧。”
太白楼一层是众人就餐的厅堂,堂中摆满了桌椅板凳,此刻正有许多食客在用餐,而二楼则是布置精致的雅间。
张牧之长叹一声,收拾好心情后进了太白楼,寻一楼大厅的掌柜问明了方向后迈步顺着台阶往二楼走来。
到了二楼感应了一下气息,张牧之推开了楼梯左侧一间包厢,见玉罗刹正带着吴天禄、胡馨儿、黄二郎三个童子坐在正中间的桌子上正在吃喝。
房间内收拾的十分整洁,桌椅茶具,花瓶字画俱都齐备,果然是个极佳的休憩之所。
众人见张牧之进来后慌忙起身行礼。张牧之摆摆手止住几人的动作:
“你们几个难得出来一趟,尽管吃就是了,不必理会我。”
张牧之说着就搬了张椅子放在窗前坐了下来,玉罗刹自觉不能像几个小孩一样没有礼数,于是就起身来到张牧之面前:
“师父,方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张牧之笑道:“无甚大事,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仙长受人蒙蔽了,想来劝我不要走这化龙之路,被我应付过去了。”
玉罗刹知晓自家师父行事向来自有谋算,并不会轻易被外人所动:“可有弟子能为师父效劳的地方?”
张牧之想了想:“稍后你去这太湖水府中下个帖子,就说龙虎山下任承位之人今夜去为龙君祝寿。”
“而后再去杭州将那些黄巾力士接过来,水府夜宴时说不定会有变故,两个童子和吴天禄修行都还浅薄,有众力士在还能看顾一二。”
当初杭州城隍周新遭了劫数,张牧之让赵强所率火铳军和一众黄巾力士留在杭州维持秩序,使百姓不被阴魂精怪所伤,直到现在也没招回来。
玉罗刹领命之后刚欲离去,却又被张牧之叫住:
“这是赤脚大仙种的火枣,内中蕴含阳和之力,你空腹三日后将它吃了,一是能彻底炼化体内恶根,二也可生出阴神出来,如此才算迈入正途。”
原来似玉罗刹这等地狱魔物,本质只是一道劫气化生而成,肉身元神都是浑然一体,要求正果比普通生灵困难得多。
既要心中道性萌发,有弃恶从善之念,还要以大恒心,大毅力将恶根炼化,而后才有可能生出元魂走正统修真之路。
玉罗刹接过火枣后心中激动,慌忙要跪下叩谢,张牧之摆摆手道:
“无需如此,我每走一步便如逆水行舟,一边修行一边同各种势力对抗。”
“你为莪门下众徒之首,日后便替我管好他们几个,也算是为我省去许多麻烦了。”
玉罗刹默默点头,然后站在张牧之旁边,看着三个童子吃的十分开心。
窗外,太湖在日光照耀下一眼望不到边际,水面上泛起细密的金鳞。
微风出来潮湿的水汽,远处有白帆点点,打鱼人划动船桨,唱着悠长的歌谣随风飘散。
水中稍远处隐约可见有一座岛屿,岛上有山,山中又有群峰迭起,其间草木繁盛,清秀怡人,在水波烟气的映衬下犹如仙境。
而此刻希夷先生和赤脚大仙又在湖心岛中那座山峰上现出身形。
两个仙家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闲谈,只听赤脚大仙笑着对希夷先生道:
“水德星君知晓你同这小道士结过善缘,故而才寻你来劝他放弃分割水神权柄,你怎地事到临头反而不说此事了?”
希夷先生仰躺在青石上,双眼微眯着似乎要睡去一样:
“因为我觉得那小子说的极有道理,天庭水府毕竟高居上界,凡间这些大小水神各有来历,平日里也没个约束。”
“这小道士若能让他那门人成就真龙,再分割了众多水神权柄,如此这些水神也算有了监管,百姓所受的旱涝之灾说不定真能少上许多。”
赤脚大仙想了想,然后轻轻点头:“这小道士脸皮够厚,手段也不缺,更难得的是心中有底线,应该能做成这事儿。”
“不过你既然决定不再劝他,那我们俩还在这里等什么?大好河山千万里,何不耍子去?”
希夷先生笑道:“我等在这里看看这小道士怎么在太湖龙君寿宴上闹腾,看他是不是真能做到不开杀戒。”
“若这小道士忍不住再祭屠刀,我便施法给他设个禁制,就当惩戒他在茶棚那里作弄我的罪过。”